何玉如这才说了要说的话,方主任您也知道,这个申慧群能干扎实,我想朝您要一个指标,把她正式招为园里的职工,您看行不?方主任说,现在单位招工卡得紧,不知幼儿园还有没有编制?何玉如说,编制已经满了。方主任说,有没有就要退休的?就是病退什么的也行,只要能腾出编制。何玉如说,有两个快到年龄的职工,做点工作也许会退。方主任说,先说到这里,以后再考虑考虑吧。
得了方主任的话,何玉如就回去召开园务会。
也不说要招申慧群进幼儿园,却把林强生给端了出来。先将出院那天买肉购鱼开的发票掏出来,又摆出林强生报销的发票,请众人瞧。众人聚过来,见何玉如的发票和林强生的发票出自同样的手迹,日期也相同,单价却不一样。简单一算,光猪肉一项,林强生那天赚的差价就达四十多元,长年累月都这么做过来了,那数字的确有些吓人。
何玉如问大家,这事该怎么处理。有的说要林强生把吞进去的吐出来,有的说把这事公布出去,开除他。何玉如说,我看让他吐出来,他也吐不出,开除他嘛,闹的风波会不小,我看他过三四年该退休了,让他提前内退算了。众人说,也只好如此。何玉如就要郭淑敏先跟林强生谈谈,如果谈不妥,自己再去找他。
郭淑敏就去找林强生,还没谈上两句,林强生就跳起三丈高,差点卵睾子都跳脱了。没办法,何玉如只有自己出面。何玉如说,林强生你别跳得那么高,你只有三条路,一是把你过去多捞的都吐出来,我简单地算了一下,你办采购十来年,你的非法所得多则十几万,少则七八万,这是你赖不掉的;二是把你这笔数报告给反贪局,定个非法所得罪;三是你提前退休,园里的福利奖金什么的,按在职标准给你发放。
林强生还要硬,说,你这是诬陷!何玉如说,谁诬陷你了?拿出林强生报过的发票和自己开的发票给他瞧,说,那天仅购猪肉一项,你就捞了四十多元。捞了这么多年,你算算,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字?
何玉如最后说,你想想吧,我说的三条,随你照哪条办。
林强生这才软了下来。
何玉如便趁机让他写了提前内退的报告。何玉如怕别人把这事办砸,自己亲自出面,去办林强生的内退手续。何玉如心里盘算,只要林强生一退,园里就有了编制,再招申慧群就好办了。当然,这个时候还不能把这层意思透露出去,否则会坏事的。
何玉如想,只要把申慧群招成正式职工,自己也就了却了一件心事,尽管她心里已经清楚,申慧群并不见得如她最初臆想的,一定是她那造多了孽的亲生女儿。然而事情并不是何玉如所设想的那么简单,虽然何玉如每一步行动都那么周密而不露痕迹。
首先是林强生吵着要让他待业在家的儿子顶职,否则他坚决不内退。
何玉如把林强生顶了回去。不想郭淑敏和园务会其他成员又来打岔,说真的让林强生退了,一时还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搞采办。何玉如来了气,说,这是当初大家定的,怎么又反了口?没有搞采办的,我去搞,难道我就不会从中捞好处!
这些插曲,何玉如还能应对自如,最麻烦的是有人提到了马小路。她是何玉如身上的暗疮,也是幼儿园的人回击何玉如的现成武器。她们不阴不阳地说,林强生有毛病,把人家劝退,自己的女儿又赌又****又吸毒,看她怎么处理。
这一下捅着了何玉如的痛处,她是有话出不了声。
林强生更是十分嚣张地往何玉如的痛处撒盐。他冲进园长办,对何玉如吼道,你的女儿干出那些丢幼儿园面子的事,你捂着不处理,还每月照发她的工资,我并没犯到哪一条,你就逼我内退,如果你摆不平,我跟你没个完。何玉如也来了火,一拍桌子,说,谁说我捂着不处理?我马上召开园务会,除马小路的名。
说完,何玉如愤然走出办公室,让林强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吼叫。
何玉如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挪动着步子,不觉来到教学楼前。就见好几处的老师和保育员都站在墙壁下,指手画脚,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见了何玉如,便使着眼色,噤声四散,进了各自的教室。
何玉如走近一瞧,才见墙上贴着一张纸,是个复印件,原来是马小路写给衣兵的那张借条。何玉如脸都气青了,伸出手,想把纸条揭掉,手伸到半空又垂下了。
离开教学楼,到大门口转了转,这边也有好几个地方贴着复印件。何玉如有苦难言,觉得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事,小小心心做人,除年轻时那件无人知晓的荒唐事,没哪些地方给人落下把柄,却万万没想到,如今被这个天杀的马小路扫尽了威风,丢尽了面子。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两行老泪不觉就滚了下来。又担心被人瞧见,何玉如赶忙转到屋角,掏出手绢,偷偷把泪水揩掉。而后仰天而叹,不出声地咒着马小路,你这不要脸的,你娘前世造多了孽!
九
事情的结局,是何玉如拿出个五千元的存折,换回江潮手上马小路的借条原件。何玉如这是息事宁人。她别无选择。自己的声誉值不得几个钱,至于马小路,反正早已臭名昭著,怕只怕江潮在园里又吵又闹,还到处张贴马小路那张借条的复印件,把幼儿园的名声搞臭。
这是江潮第四次吵进幼儿园,并扬言要将那张借条的复印件贴到市教委去的时候,何玉如无奈做出的妥协。何玉如做事老到,没出手存折时,要江潮先拿出那张借条的原件,并要她在借条的空白处写上已收到马小路母亲五千元人民币的字样。江潮照办了,何玉如才拿出存折。江潮递过借条的同时,伸手来接存折,何玉如忽然又缩了手。
江潮愣了愣,正要发火,何玉如说,你还要写个检讨。江潮说,什么检讨?何玉如说,这几天你扰乱公务,影响幼儿园的教学,不写检讨,你想就这么拿走存折?江潮想只要拿到钱,写检讨就写检讨,于是何玉如说一句,她照写一句,把检讨写了出来。
何玉如接过江潮的检讨一瞧,只见字迹歪歪斜斜,但何玉如口授的内容都写在里面了,便点着头说,这还差不多。又说,你把贴在墙上的复印件都给我撕去。江潮没法,只好照办,何玉如这才把存折递给江潮。
江潮拿着存折,沾沾自喜地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何玉如又在后面把她叫住,说,以后你少到幼儿园来生事,否则我拿着你的检讨,到公安局去告你妨碍公务罪。江潮瞪何玉如一眼,夹着屁股退了出去。
望着手中的借条和检讨书,何玉如发了一阵呆,然后一把塞进抽屉里,上了锁。
何玉如心情坏透了,就走出办公室,准备到教学楼那边走走,了解一下班上的情况。来到楼前的转弯处,忽然听到墙里放煤和烧水的小房里有神秘的嘀咕声,好像是江潮和郭淑敏在说什么,何玉如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听郭淑敏低声说道,你还真的把那五千元要了回来?江潮说,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还要我把复印件贴到教委去,如果她不肯给钱的话。
郭淑敏就咳了一声,说,你在幼儿园里闹,贴那个借条复印件,你尽管闹,尽管贴好了,你就是闹到教委,贴到教委去都是可以的。可你要那钱干什么?难道你做生意的,还少了那五千元钱不成?何况衣兵这五千元钱还有不可告人的地方。
后来郭淑敏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原想当你把事情闹大,她一下台,我就把你那位幼师毕业半年还没落实单位的小妹妹接收过来,现在看来……
听到这里,何玉如血管里的血液就急促起来。原来事情的后面还有一个郭淑敏,这倒是何玉如没料到的。联想起马小路当陪舞女和教委方主任说幼儿园请客送礼的事,看来都是这郭淑敏在后面动的手脚。
想起郭淑敏从一般老师到教导主任到副园长,都是她何玉如一手扶上来的,如今她竟然后面捅娄子,何玉如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真想走进去,啐郭淑敏一脸,告诉她:想当这个园长说一声,我拱手相让。
何玉如觉得气愤不过,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那里,差点吐不出来了。
也就是这天晚上,马小路又从外面回来了。
进屋后,也不管母亲病在床上,马小路见什么就踢什么,把沙发桌子什么的,踢得嘭嘭响。老马说了她一句,她吼道,谁要你这个老不死的多嘴,你不晓得去问床上的死女人!她做的好事!老马说,你滚!你是我的女儿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来。马小路叫道,我不要脸,有些人比我还不要脸哩,可惜你这个笨老头还蒙在鼓里。
听马小路吵闹,何玉如就歪着身子,吃力地爬起来,对马小路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已不是我的女儿!马小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当然不是,你的女儿是申慧群,为了让她进幼儿园,把我的名也给除了。
这一下何玉如奇怪起来。她还只在林强生面前说了一句气话,马小路怎么就知道她要除她的名了?何玉如说,你听谁胡说的?马小路说,郭淑敏还有汪老师,是她们亲口对我说的,要不,我今天怎么会回来?她们还说你带着申慧群去了教委方主任家,想除掉我的名后,腾出编制给她。
何玉如吃了一惊,心想她们怎么什么都那么清楚?
正愣怔间,发现马小路的形色不对起来,全身发抖,眼睛发呆,泪水鼻涕口水全都稀里哗啦地下来了。也不再说申慧群的事,而是颤着下巴要何玉如给她钱,说她两天没过瘾了。何玉如见状,气愤得很,用虚弱的双手去推她,口里骂道,你给我滚!滚!我见不得你这个鬼样子!
马小路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肯出去。她的双眼冒出仇视的凶光,说,你给不给钱?不给我要了你的老命?何玉如就去捞她那抓住门框的手。两人扭来扭去,把门旁沙发扶手上的一小篮子水果碰倒了,地上立即“当”的一声,跳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
马小路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拿起水果刀就往何玉如的肋下捅去。
何玉如的腰再也竖不起来,虽然她的命还是被医院保住了。自然用不着再做这个园长了,倒让何玉如心里生出一种卸掉重枷的感觉。
只有郭淑敏心想事成,当上了园长。上任伊始,她就辞掉申慧群,把江潮的妹妹接收进了幼儿园。与此同时,江潮的儿子衣向阳也转了回来。
申慧群去医院里跟何玉如告别,感谢她对自己的关照。何玉如有些内疚,说,对不起你,没将你的事办成。申慧群就泣不成声了,说,不是为了我,您哪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何玉如相反却笑了,说,不仅仅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然后给申慧群讲了自己那个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申慧群深受感动,当即喊了何玉如一声妈妈,并决定留下来,要像服侍亲妈妈一样服侍何玉如一辈子。何玉如不让,抚着申慧群的头,说,你还年轻得很,前面的路很长,不能把青春耗在我的身上。
申慧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个城市。这时已是黄昏,躺在病床上的何玉如望了窗外一眼,但见秋末的深空,蓝得动人。
何玉如耳边再次响起申慧群那声甜甜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