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爷其实不是本地人,是解放前夕从北方逃亡到此地的。据说还是某学院的一位教师,和学院老师逃亡出来后失去了联系,见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还较宁静,便安了家,落了户。他的口音却不是纯北方音。打卦师是曾出过远门的,他说独眼爷话含吴音越韵,定系江浙人氏无疑。且那些地方历来文人辈出,独眼爷不是那里人,自然不可能有如许高超的画技。此言极有道理,镇上人便首肯了打卦师的合理论证,把独眼爷看成江南才子。也是由于打卦师的器重,独眼爷当年才得以在这块生疏之地立稳脚跟。比如独眼爷现在的这屋子这店面,当年就是打卦师从中极力地斡旋,最后才以不算太贵的价格到得独眼爷手中的。地方上人欺生,开始有人还老找独眼爷的岔子,都是打卦师以其在地方上隆高的威望将寻衅人镇住。打卦师每次说,独眼爷是位大才子,他人品画品皆为上乘,我地方上人理应尊重。独眼爷在心中铭记着打卦师的大恩大德,对打卦师其人更是敬仰三分,每年都要选中一两幅最得意的中堂画送打卦师。早上,独眼爷也要等打卦师开了字铺的门,才打开自家的画店。平时两人来往甚是密切。碰上两家的顾客稀少,有了一点清闲,独眼爷就隔着街对打卦师大声喊道:“老兄,今日早些关门,过这边来喝几盅吧。”打卦师比独眼爷略长。他在这边朗声应道:“老弟,就听你的,恭敬不如从命嘛。”于是傍晚,当皓月悄然东升,街上一半幽暗一半银辉,人们便见打卦师与独眼爷在临街处摆一方小桌子,各执一杯对饮。月华洒在酒杯中,溢出熠熠辉光。两人喝得耳热心跳,知心话儿也多起来。待至酒酣兴起,便起身各自拈毫题字作画,以互相交换,而后欣然离去。
独眼爷最欣赏的,还是打卦师挥毫书写他那最为得意的“闻鸡起舞”四字。碰到这样的时机,哪怕自家店里工夫再忙,独眼爷也会抽身出来,横街跑进打卦师的字铺,将围观的人扒开,挤到最前面,看打卦师即兴表演。一旁的人发现,几乎是在打卦师身子往半空一蹿,右脚一钩,鞋底一拍,最末一点猝成的同时,独眼爷的双手也跟着“啪”的一声击响,口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响亮的“妙”字。且那只左眼也眯得异常深邃了,与瞪大的右眼形成强烈的反差。
打卦师也喜欢欣赏独眼爷的作品,尤其是独眼爷的中堂画,几乎每一幅他都要品味一番。他品得极认真,常端着一杯龙井,站在画下一边品茶一边品画,直到那杯茶喝光,连茶叶也细细地嚼完,最后才悠悠离去。细心人发现,打卦师有时竟是盯住画面左下方那枚不方不正不扁不圆的印章,目光又痴又呆,老半天都收不回去。后来许多人都爱看独眼爷的印章了,觉得里面有一层道不明、说不透,但却硬是蛮来劲的意味,越读越觉得神。不是精于书法的人,定然刻不出如许精妙的印章。都说。
这一天,打卦师又端着一杯龙井茶,从街对面踱了过来。独眼爷早迎了出去,将打卦师让进画店。独眼爷知道打卦师的习惯,也不搬凳让座,就让他站着赏画,只是候在一旁,说道:“老兄,这些拙作之中,你能相中一幅么?这就可给你取下,送过贵店去。”打卦师并不作答,眼光在一幅画上定格着,不肯移动。嘴巴却将杯中茶水喝得“嗞嗞”响。半晌,他才把目光移开去,转过他那红光发亮的脑袋,说:
“老弟,有一句话,愚兄在心中藏了许久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冒昧相问?”
“老兄,这就见外了,您我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彼此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独眼爷急了。
“我读了你许许多多的画,可我发现……”打卦师欲言又止。
独眼爷的脸上竟有点不自在了,那只右眼里含着难为情的目光。独眼爷似乎知道打卦师要问什么了。
“你的画好,印也好。”打卦师顿了一下,“可你干吗从不在画上题过一字呢?”
“这……”独眼爷显得不知所措起来,那只眯眼连连颤动着。
打卦师把杯里最后一片茶叶吞进嘴巴里,一边嚼着,一边缓缓朝店外走去。
独眼爷赶忙抢上一步,对打卦师说:“老兄,有了您的字,愚弟是不敢班门弄斧呀。”
打卦师也不回答,只将头撇转来,朝独眼爷望了一眼,那目光有点陌生而复杂。
独眼爷的画有印没字,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镇。人们赶忙去细看自家收藏着的独眼爷的画,果然都是有印没字。连蝇头大小的字都没有一个。大家都迷惑了,读独眼爷的画读了几十年了,怎么却从没觉察出他的画没题字呢?而国画历来就是讲究字画印三位一体,互为映衬的,唯独眼爷的画只字未题,其缘由何在?于是,各种猜测纷起。有的说独眼爷的画绝得很,但他的字未必高级,故不敢上画。有的认为,独眼爷不是字不好,而是与打卦师比较,也许略逊一筹,因而不必弄巧成拙。有的则说,独眼爷其画造诣已深,也就不想再用字来装饰,以免画蛇添足,几十年来他从不在画上添过一字,买画人竟然觉察不出,即说明了这一层意思。真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没过多久,打卦师的七十大寿到了。这一天,紫阳高照,彩气东来,镇上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给打卦师祝贺来了。独眼爷早已做了准备,精心绘了一画,裱好,卷成轴给打卦师送去。打卦师高兴异常,紧握独眼爷的手,将他请入首席。酒过三巡,打卦师起身致辞,感谢众人美意。大家也频频起身,向打卦师敬酒,祝他身体健康,寿比南山。礼毕,打卦师忽将话锋一转,说:
“为了让众人高兴高兴,我要拿一样东西让大家饱饱眼福。”
大家立即静下来,等待着打卦师的手段。只见打卦师拿出一卷画轴,轻轻展开来。咦!众人眼睛亮了,目光钉在画面上,硬是无法拽下来。
这是一幅雄鸡图,还有一轮旭日作为陪衬。大家虽然拿不出文化馆那位美院毕业的大学生的高深术语来评说,却懂得这实在不是一般的手笔,其间确有一股无形的磁力,能把你一切的感官都粘住。作为赠给打卦师的礼品,这雄鸡图也许是再奇妙不过的了,都说打卦师就是有福气,古稀之年竟得如此珍品。
“这样大手笔,众人一定看得出是出自于谁了。”打卦师特别兴奋,将独眼爷让到前面。独眼爷忙打拱手,说道:“在下不才,献丑了,献丑了。”
“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打卦师今天脸上一片红光,只见他低了头对独眼爷说,“我这里有一事相求,未知贤弟可否赏脸?”
独眼爷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但听打卦师接着又说:“我这位情同手足的贤弟,堪称当世画圣。但诸位清楚,自四十多年前他在此开画店起,就没谁见他在画上留过一字一句。今天,我要恳求他在给我的这幅画上题上几字,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齐声称好,说打卦师主意高明。有人早腾出一张桌子,将雄鸡图铺于桌上,一旁置了笔墨。
独眼爷面呈难色。推辞再三,最后还是走到了桌边。屋中早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屏声静气,要一睹这位四十多年未在画上题过一字的大画师挥毫作字的风采。然而,独眼爷沉吟良久,就是不愿下笔。几次拈笔在手,又犹豫着回头望望身后的打卦师,说:“老兄,您这可是与我为难啊?”打卦师却不语,一脸的企求之情。良久,独眼爷将笔放回笔架上。忽然他五个指头一齐插入墨盘中,而后抽出,迅捷地落到画上的空白处。但见他五指交替着神运于纸上,一点,一挑,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泼然而出,纷至沓来,无不错落有致,激越跌宕。顷刻间,众人目光还未跟上来,画上四字已猝成,洒脱如一股风,飘逸似数缕云。粗看似乎与毛笔字无异,细瞧又非毛笔字所能企及。集晋字唐墨宋体于一体,同时又超然出乎其上。而整个画面犹如锦上添花,其风格其境界竟然又高一筹。
原来,那是“雄鸡一唱”四字。众人这时全明白过来了:打卦师素以“闻鸡起舞”著称,独眼爷这边有“雄鸡一唱”,的确别出心裁,意蕴深远。
还有人发现,就在独眼爷四字猝成的那一瞬,他眯着的左眼极迅地闪了一下,一道亮光倏然而出,竟比右眼还要闪亮明熙。
自此,打卦师便不再开办他的字铺。以后也见不到他卖字。虽然他与独眼爷的往来日见密切。独眼爷还以卖画为生,但他的画仍然不题一字。但人们偏要买他题了字的画,有的干脆就只买他的字,而不买他的画。只是,独眼爷再也没破过戒,不肯在画上落字,当然就更不用说书写字幅了。而人们也就无法再从独眼爷那眯着的左眼里看到那熠熠的闪光。
直到如今,人们还只见过独眼爷写过“雄鸡一唱”四个字。别无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