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面对荒原落日,雷霆般地迎击强悍的敌人。在他们的身后,浑黄辽远的大地上,是一串曲线刚劲的脚印,是一首苍茫的诗。
霜铺大地,这银白色的冷峻,在阳光撕裂远方云翳的前夕,显示出一种铁硬的意志来。
西路军政治部所属前进剧团,在红九军武装班引导下,从永昌出发去东寨慰问红九军军部。前进剧团于1933年1月在川陕革命根据地通江县成立,是红军时期为数不多的几个文艺团体之一。著名戏剧家李伯钊担任过剧团的领导,廖承志、朱光等参与过剧团的工作。要在以往,队伍中一定传来清脆的吟唱,这是团员们行军时哼的歌。歌声自然悠扬,撼人心弦。那憋足了气的嗓音回荡山野,荒草与野花也微微抖动。可是今天,队列里没有往日又唱又笑的欢乐气氛,由于红九军失利,大家心情沉重。
剧团教导员廖赤见像往常一样,走在队伍的前面。廖赤见,安徽金寨县汤家汇小街人。1929年入学就读,后参加童子团,任大队长;1930年春,15岁的她任赤南县苏维埃政府新剧团负责人,同年秋,任红一军政治部宣传队队长;1931年冬,任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妇女宣传队队长;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二年5月转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少共川陕省委青妇部副部长、少共省委常委;1935年初,任川陕省苏维埃工农剧团第一团指导员。此时,她刚满21岁,可是参加革命已经七个年头了。她曾扛着乐器,背着背包,迈动一双裹着绑带的脚,越过千山万水,从鄂豫皖走到川陕;她曾唱着歌,渡过嘉陵江,唱着歌爬雪山过草地,跋涉在长征路上;今天,她又把一串重重的脚印,嵌进铺满白霜的丝路上。望着浑黄、苍凉、雄奇、崇高的西部大天幕,她感到那逝去的岁月犹如一片烟云从头上掠过。
廖赤见短暂的童年是昏暗的。寒冷、饥饿、疾病好像斜长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母亲还年轻,脸上已经起了皱纹,好像疲惫的老马一样,小孩子抱在手中,还有一群牵着她的衣襟。这是旧中国最平常的劳动妇女的影子。父亲一辈子给人家干活,力量都用尽了,可总是穷。困顿的童年更能使人成熟,使人坚定。曾任川陕省委妇女部长的刘毅这样回忆廖赤见:“1933年3月8日,我们步行到了川陕省委所在地通江县城,参加了劳动妇女的光荣节日――‘三八’纪念大会。当时的接待员是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廖赤见同志。别看她年纪小,可这个安徽人已是走过几个省,演了无数场新剧的老革命了。她懂的革命道理多,也很会讲话,对我的启发很大。我原是个家庭妇女,见了男人就得低着头,不敢在人前说话,被选为宣传委员,就得向群众宣传。我暗想,人家那么小的年纪样样行,为啥自己就不行?我决心学,学文化,学讲话。”
廖赤见从晨曦中走来,哪里是她的起点?她向晚霞走去,哪里是她的终点?
八月桂花飘满林,
打双草鞋送亲人。
穷人只有一条路,
穿起草鞋当红军。
队伍中终于有人放声高唱,悠长而高亢的尾音融进了四野沉睡的荒原。廖赤见感到,剧团的战士简直就是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谁和他们在一起,谁就会热血沸腾。
东寨到了。曙光从地平线上渗出来,浸润着大半个深蓝色的天空。参差错落的农舍顶上升起的缕缕炊烟,在微微的晨风中瑟瑟颤抖着融入了鱼腹色的天穹。在严寒中战栗了一夜的东寨小村,裹在了一片虚妄的恬静、安详之中。
突然,平滩尽头尘土飞扬。惊天动地的奔驰声愈来愈近,一群一群的马家骑兵越来越清楚。
队伍一阵骚乱。“不要慌!”廖赤见和剧团其他几位领导迅速招呼大家,就近撤入大路南边的郭家下磨庄。庄内的老乡早已外出躲避。这座庄院的围墙又高又厚,四面还有角楼,宽阔的院内有三座三层木结构的屯楼,远远望去,真像错落有致的大碉堡。
红九军曾在东寨驻扎,与敌激战。由于情况突然,红九军已从这里转移。
敌人马队拖着一阵惊心动魄的蹄响,潮涌而来。剧团领导决定将错就错,将敌人兵力吸引住,掩护刚撤离的红九军军部安全转移。武装班和有战斗力的人在院内和角楼上迎击敌人,体弱的和小孩集中到三楼,其他人在二楼设第二道防线。由于武器弹药少,大家将砖头瓦片搬到楼上,作为备用的武器。
廖赤见圆睁秀眼,凝视着密密麻麻的成扇形面铺开的敌骑,挥舞着马刀奔驰而来。300米,200米,100米……
她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命令:“打!狠狠地打!”
她选定一个跑在前面骑黑马的家伙,举起手枪。就在她枪响的一刹那,敌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她垂下枪,眼睛搜查那个已经离得很近的敌人。那个骑兵用一只脚在地上跳,另一只脚被挂在鞍镫上,眼睛怕得挤起来,好像随时等待挨另一下。他带着瑟缩的恐怖神情赶快脱出另一只脚趴在了地下。
突然,响起了战鼓,响起了军号,震耳欲聋,动人心魄。这是二三线的战友为了迷惑敌人,振奋自己,奏起了军乐。雄壮的军乐穿过战火硝烟,穿过枪林弹雨,在苍茫的天地间回荡。
总部得悉剧团被围,派来骑兵接应。红军骑兵的马不少是刚缴获的,敌骑打起呼哨,这些马立即向敌群跑去。红军战士不少人摔下马来,惨遭射杀。
剧团政委易维精看着眼前令人痛心的场面,含着眼泪向冲到庄院围墙下接应的红军喊道:“同志们,谢谢你们,大门被敌人火力封锁,围墙这么高,跳下去非死即伤。你们赶快退回去吧!再晚,你们也出不去了!”
红军指挥员挥泪率领余下的骑兵冲了出去。
敌人从四面逼近庄院,发起进攻。中央军的两架飞机也来了,一次次俯冲、扫射、轰炸。
廖赤健被炸弹击中的额头上,殷红的血像山泉一样喷涌,然而她那年轻而高傲的面容在悲怆的狂啸中,依然迎向飞掠的弹雨。她愿用殷红的血来播种,只要能收获自由的野果;她愿喧嚣的纷飞战火将她的血肉击碎,只要苍茫大地能在她的森森白骨上刻下“解放”二字。
剧团政委易维精、团长周汝功、教导员廖赤健、队长汪贤臣、导演任弼璜(任弼时的哥哥)以及红九军武装班等几十位同志相继牺牲。他们无声无息无怨无恨地别离了战友,只留下青春迸射的火焰和激情,和荒原一样博大,和祁连一样巍峨。
夜幕降临。敌人偷摸到庄院下,点燃着了大门。院内弹药耗尽,敌人蜂拥而入,手执马刀,见人就砍。幸存者拾起棍棒和砖头瓦块,做最后的拼搏。
一个当官模样的见满地乐器,分辨出拼杀中的妇女和小孩,立即大喊:“上当了,上当了。这不是军部,是唱戏的剧团!”
马家兵燃起堆堆篝火,照得满院通亮,然后楼上楼下四处搜捕。幸存的30余人一一被搜了出来。马元海将男演员押往凉州,女演员当做了自己的玩弄品。其后又把大部分女演员分送给马步芳和马步青。
马家军《剿匪概述》12月2日记叙:“马指挥率队又向永昌城进攻,至永昌城东三十里铺附近,该地区匪盘踞在十余处大小堡内,适匪以女子欢迎队演剧欢迎匪军之际。我军乘其不备,摸至猛攻,以密集队连克数堡,毙匪二百余人,俘虏五十余人,并俘获女匪十二名,获枪五十余支。我军亦有伤亡。”
大漠在原始浑朴的月光中露出它那淡漠于历史和人世的平和模样,超然物外的沉默羁留在每一片土地上。萧瑟寒风里,丝绸古道上,横陈了多少血肉模糊的红军战士的尸体!天地阴森,大地上似有无数幽灵姗姗徘徊,迟迟不愿离去,托腥风,低吟着热恋大地与战友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