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一条缝,周围还是一片白光……但感觉这白光比天上的白光暗了很多,也清冷了很多。我又闭上眼睛,想在半梦半醒的意识中,再去寻找刚才遨游天际时那一片光之海洋的无限灿烂和无限温暖……我渐渐苏醒着的越来越敏感的意识,正一寸寸地滑行到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我渴望体会到那种从人体内部穿透到外部的炫目、耀眼和生动。但意识的苏醒,却没有让我体会到刚才白光带给我的那种如痴如醉的感觉。我有些失望,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情愿就此醒来。我的感知觉还在努力寻找着刚才的感觉。随着意识继续在身体上游走,身体仿佛又要飘浮起来,带着一丝懒意几分惬意……我下意识地舒展着我的身体,迷迷糊糊地回味着记忆中白光的飘浮……
“妈妈醒了!你们看,妈妈的手脚都动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稚嫩却温暖的声音。
“夏子,你醒了吗?”紧接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一颤,梨花带雨般,感觉心酸又心醉。我渐渐清醒的意识又本能地缩回到模糊里,逃避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
“夏子,你睁开眼啊,我是健伟啊!”那个声音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清晰,让我越来越心痛,我逃不掉,我躲不开。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清醒。我知道我需要睁开眼睛,但是我不想睁开眼睛,我害怕睁开眼睛,我恼怒那个硬塞进我耳边的声音。焦急中,我的睫毛乱颤,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妈妈,别哭!妈妈,别怕!我在你身边!我是圆圆!”那个温暖的稚嫩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接着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地为我擦去了眼泪。
是我的女儿!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下睁开眼,看见我的宝贝红肿着眼睛,小手正在为我轻柔地拭泪。
我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我想起那片温软的白光,我想起那个呼唤我灵魂的强大的童音。难道是我的女儿把我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里呼唤了回来?
“宝贝,刚才是你在叫妈妈吗?是你把妈妈叫回来的吗?”我想起天际的梦境。
“是啊,傻妈妈,你是我妈妈,我当然要叫你回家呀!”圆圆揉揉眼,带着泪笑了。说:“妈妈,徐叔叔和外婆说你想外公伤心昏倒了是吗?但外公已经走了,妈妈你不能再抛下外婆和圆圆走了啊!”圆圆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好宝贝,不会不会,妈妈不会走!妈妈刚才去看外公了!外公在莲花座上笑眯眯的,可高兴了!听到宝贝叫妈妈,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啊!”我一下把圆圆搂到了我的胸前。
“夏子啊,你怎么这么傻啊!多亏了健伟,要不是他赶回宾馆看见你躺在地上,马上叫120急救车把你送到医院,你、你就没命了!我的傻孩子!你爸爸刚离开妈妈走了,你可不能扔下妈妈不管啊!”妈妈抓住我的手,痛心地抽泣起来。
健伟?急救车?爸爸走了?怎么回事?我迷惑地看着哭泣的妈妈。
“是啊,夏子,你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啊!”床的另一边又响起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把脑袋慢慢地扭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微皱的眉头,看着他嘴巴生硬地一张一合着。可是奇怪了,我光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但他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见。而且我太阳穴的神经开始在痛,心也在阵痛中抽搐。大脑则突然闪电一般地放映起电影“蒙太奇”镜头……火葬场。父亲的骨灰盒。蛋糕店。调情的男女。电梯。酒。水果刀。血……
“夏子,是健伟救了你!”妈妈见我木木地盯着男人却半天无言,赶紧唠叨了一句打破寂静。
“是你—救我?为什么?”我脑中瞬间闪电般跳出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画面: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温情脉脉的亲昵,手挽着手地等电梯,他们最后是去了餐厅,还是去了房间?他怎么扔下她过来救我?我脑中放着一个电影,我眼睛看着另一个电影,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演电影的男人。
“是的,是我,夏子,妈看你到吃晚饭了还没有回家,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又关了。妈就给我打电话,以为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我淡淡地笑了,嘴角浮上一丝浅浅的嘲讽。
男人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尴尬,但只是瞬间,瞬间后他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打你电话打不通,担心你伤心过度了有什么事,所以我就打车赶回来,见你、见你……”男人的脸突然抽搐起来,目光中又现出一瞬间的惊恐。
“呵呵,见我躺在血泊中是吗?”我望着男人居然咧着嘴笑了,一边笑一边仔细地端详着男人,想象着他怎么赤条条地从那个女人的身上爬起来,怎么带着一种不祥的感觉冲进宾馆,怎么惊恐万状地看见血泊中的女人,怎么惊恐中又不失理性地叫了120急救车。
“谢谢你啊,老公,你这么忙,还抽出时间来救我。”我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男人脸上再现一丝尴尬,他躲闪着我逼视的目光,掩饰地弯下腰给我掖一下被子。此刻他的脑子里在放什么电影?在想他床上的情人,还是躺在血泊中的妻子?
“夏子,怎么说起谢了?我们是夫妻,救你是应该的。夏子,别再为父亲的去世想不开了。他老人家要知道他的走让宝贝女儿轻生,在天堂也会难过的。”
“我父亲最爱我,他知道我不会因为他走而轻生的……”我淡淡地望着男人淡淡地说。
“那你为什么?”男人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惊恐。
“为什么?是啊,我为什么?”我望着他,那一瞬间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穿过了遥远的星空……我想起那白光的温暖,想起莲花座上的父亲的慈祥,想起我就要追随父亲而去的时候女儿凄厉的声音……
“妈妈,妈妈,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女儿被我望着男人的目光里的怪异惊着了,赶紧摇摇我的胳膊。
我扭回头,望着我不安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看见她的眼中分明还有险些失去母亲的惊恐和泪水,可是她的脸却为了安慰母亲努力露出灿烂的笑。
还有我的母亲……母亲老了,满脸皱纹,当年照片上舒展的美丽女人,今天缩成了一个瘦小身躯的老太太。此刻母亲的目光中充满着对女儿的担忧和焦虑,但是脸上也如我女儿一般强行绽开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天堂的父亲,还有我眼前的女儿,我的母亲,我的兄弟……我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的脸。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是最最需要我的亲人。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我怎么忍心离开你们?
那你呢?我扭过头,眼神复杂地望着也同样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的丈夫。
你杀了我,又救了我;你是凶手,可你又是救命恩人。
你是我一直最爱的男人!这十来年,我为你快乐,为你悲伤;为你幸福,为你痛苦;为你美丽,为你丑陋。我实实在在地爱你深入骨髓,可我今天又是这么的恨你。我无法忘怀那十几年的情爱,可我同样无法忘怀你一次又一次对我的背叛。尤其在我亲爱的父亲刚刚去世,你就在我本来就痛得无以复加的心上再给了我深深的一刀。我痛,我痛不欲生。
“夏子,生命是第一重要的。先把身体养好吧……”男人亲昵地伸出手过来抚摸我的脑袋。
我的头赶紧往旁边一闪,躲过男人的手。男人脸上瞬间露出一丝不悦,但也就是瞬间,很快他的脸上还是堆上了笑。
“我会的……”我说,淡淡地看了一眼男人。
然后把头扭到另一边,温柔地望着我的女儿、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兄弟。
为了你们,我会的。我心里默默地对他们说。
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夏子,那你好好休息。我今天还约了一个客户。见完客户,我再过来看你。”健伟说。
客户?还是那个“客户”吗?他还要去见那个“客户”吗?他还要和那个“客户”完成昨天因为我的打扰进行了一半的“工作”吗……我突然感觉我的心被强烈地刺痛。我被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伤口也在刺痛。大脑突然嗡嗡地乱响。我的身体也在白色的被子底下瑟瑟发抖。
“夏子,你怎么了?你冷吗?我去给你要床被子……”妈妈赶紧问我。
“是啊,我冷……我好冷……”我把自己蜷缩到被窝里,我的头也蜷缩到被窝里。我刚刚从那场人间丑恶中死里逃生,我不想再看见又将上演的人间丑恶。可是面对母亲和女儿,面对眼前刚刚行过救人善举的男人又要去继续丑恶,我无法去向亲人解释这种丑恶,更无力去阻止这种丑恶的发生……
我已经为丑恶的人制造的丑恶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今经历了人间最大丑恶的我,就再用一颗死里逃生的心,再去淋漓尽致地面对血淋淋的丑恶吧……
我别无选择。
我无可逃避。
只有一床白色的被子,能让我暂时蜷缩起来,躲避亲人看见我眼中的受伤,躲避我面对即将落下的刀剑的无力。
蜷缩在被子里—
我听见,妈妈对女儿说:“圆圆,咱们到外面去吧,让妈妈好好休息。妈妈很虚弱……”
我听见,圆圆乖巧地说:“好的,外婆,我们到外面等妈妈……”
我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好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听见,门轻轻地关上了。
我听见,屋子里一片寂静。
还有输液瓶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
我无限思念天际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