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从湖边到她的衾安院的这一段路上,上官小妹没怎么费心伪装。
饶是她一贯有她外祖几分处变不惊,却也抵不过只是个五岁孩子的事实。顾不上震惊,顾不上伤心,更别提质问,也不敢震惊不敢伤心不敢质问,她此刻,就是害怕。
她知道了这个家族这么多的秘密,关乎她胞兄之死,关乎霍氏与上官氏潜藏的矛盾,关乎父亲口中的“大业”,而她的兄长不过是因为是个男儿身便被除掉,若是……她还怎么可能活着!
怨不得她早慧,生于这种家族,早慧的世家子世家女大有人在,他们无一例外是要承担起一定的家族责任,只有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庶女才会被养成金贵的废物待价而沽。
而她,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她来之前做的那一番准备,除此之外,她真的不敢确信能逃过祖父和父亲的双眼。
此刻,这怀着惶恐复杂的心绪的她落在他人眼中,分明就是一副虚弱不堪半死不活的模样,倒真免了她费心伪装。
一路的沉默。
“大将军!衾安院出事了!”先前派去通传的仆人急匆匆跑了出来,面上尽是惊慌。
上官桀与上官安互看一样,几步并作一步走了进去。
角门那里守门的婆子东倒西歪的靠着墙边门框,纹丝不动,若不是听得呼吸声沉重,还以为是已经没了性命。
上官桀与上官安眉头紧锁,往里走去。
外间侍候的婢子亦是倒地不醒,走往里间的珠帘内,隐约可见一人趴在地上,仔细一看,竟然是上官小妹的贴身侍婢阿音,而另一个贴身侍婢阿宁正倚在塌边,姿势扭曲。
这场面,上官桀上官安心中皆是惊疑,面上却半点不露。
随着进来的婢子们将“昏迷”的上官小妹抱到床上捂好被子,这才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阿宁阿音,没想到低头的一霎那,就看见阿宁的脖子上一道深紫色血痕,吓得惊呼一声,立即松了手。
上官安走过去低头看了看,皱着眉站直身,看向上官桀:“应是没防备颈部受重击,昏过去了。”
一个婢子抱着阿音上身,回道:“阿音姊姊身上没有伤,却也昏过去了…:”
上官桀面色不善,打量着这屋内,细细思索。
一个婢子进来回报:“大将军,大郎君,府医求见。”
“进来。”上官桀点头允了。
说是进来,府医不比有品级的太医,哪敢轻易进小娘子的闺房,只在外间屏风那头回话:“奴婢已经查验过,院中的人皆是中了迷药,已有两个多时辰,是下在饭菜里,这药性虽说确实极大,但也好解,奴婢已经用了药,熏一熏便无碍了。”
上官桀点点头,并没有立刻派人去查,而是走向床榻,看向了这个孙女,目光幽深。
侍婢正在烧热水,还没来的及给她换衣服,从身上看,穿得是绿色的寝衣,也没有穿绣鞋,脚冻的惨白,却依旧光滑,没有一丝瑕疵,自然也没有伤痕。
看来之前正要就寝……
这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冰冷,让上官小妹几欲撑不下去。
上官安暗中捏紧手,目光掠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小身影。他自然知道自己父亲在做什么,却不能阻止,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她是不是在窗外偷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阿音姊姊醒过来了!”一位婢子惊呼。
上官桀和上官安立马转过身去,只见阿音似是被药熏的呛了一下,缓缓的睁了睁眼,见到有些面熟的姊妹似乎很不解:“阿芝?你怎么在这?”
“到底怎么回事!阿音,你可还记得什么?”上官安早无耐心,出声呵斥。
“郎君?……大将军!”阿音哪里能想到大将军和郎君会在衾安院里,还在小娘子的闺房,忙行了一礼,可是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一脸局促迷茫的抬头又低头。
身旁的婢子忙拉过她,小声简单解释了一下发生了什么。
阿音听的眼睛瞪的不知大了几分,待婢子话音一落,也顾不上什么请罪失态,直直的就冲向了床榻,看见面色苍白的上官小妹,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一刻却又通红,怒道:“到底是谁!竟敢把小娘子推进湖里!小娘子才六岁,这可怎么受得了!”
她是一个世家大族的侍婢,遇上这种情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内宅阴斗,这极为正常。
“她未著绣鞋锦袜,双脚干净,不可能是被推进去。”上官安看阿音这样哪里还不明白,抬手揉了揉眉心,看来这个婢子估摸着在出事前就中了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只有那个受了袭击的阿宁或许还有可能看到了什么。
阿音一边伤心,一边绷着怒气的脸取来寝衣,吩咐婢子去准备热水过来。知道屋中两个男主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拉上纱帘,替小娘子擦身换衣。
似是受到了刺激,她竟有些疑神疑鬼,对婢子送来的热水让府医闻了又闻看了又看,确认没有被下什么东西后才搬入帘中,亲手替小妹解衣。
上官桀和上官安此刻都把注意力放在还没有苏醒迹象的阿宁身上,倒是真没注意这边。
阿音将小妹怀中那双沾着泥土异常厚实的锦袜暗中塞到自己袖袋里,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阿宁已经醒了,但是极其虚弱,颈后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上官桀命府医即刻救治她。整个衾安院内的仆婢醒来后,都被关了起来,只有阿音阿宁并另外两个贴身侍婢还在屋内。
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人来报,医官入府。
上官小妹心中一紧,最关键的一环来了。
这一关过,定能打消上官桀与上官安的疑虑,若是不过……
凭着这两个久处宦场的男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性子,那点怀疑,他们是绝不会去赌的,只会让她借着这次落水顺其自然的夭折。
不知道阿贵可有把话带到……
“小木医官,小女不慎落水,就拜托你了。”上官安的声音如一声霹雳,惊的在场三人心跳如雷。
上官小妹心一冷,绝望涌上心头。
阿宁借着疼痛扶了一下脖子,掩去双手的颤抖。
阿音依然在替小妹敷额头,面色却更白了几分。
这个木医官小妹也听说过,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在杏林中颇有声名,是一位声望极高的名医之徒,一年前被请入宫成了医官,于妇人小儿症状上自有一套,世家大族里谁家的孩子病了,千方百计都要让他来诊治才放心,此刻请他来确实是上官桀面子大,可是……这木医官不是霍光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佑必定尽心尽力,不负大将军与大郎嘱托。”
上官桀点点头,坐在桌案旁:“小孙女瞧着不太好,好在她还没到七岁不同席的年岁,木医官直接上前去瞧便是。”
木佑闻言行礼称是,朝床榻走过去,阿音替他掀了一半帘子搭在一边,木佑是位儿郎,此刻再放下帘子毕竟不妥,反倒引人怀疑。
抬手刚搭上脉,木佑就感觉手被冰凉的四指反捏住。
好在他年少成名,见过的经过的事也不少,早就养成了一副淡定的性子,竟也没有失措,而是转头看向这位传说中上官族的小姑子,霍光亲手教育出的孙女。
女孩精致的脸苍白如雪,一双半眯着看向他的眸子此刻却是晶亮。
她认出来了,即使时隔两年,她还是凭着自己出色的记忆一眼就认出了他来,眼前这少年,正是两年前她马车中所见的,那桑府门前穿着破烂,却分外清澈的少年!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那她是不是还可以赌一回?
坚定的,清晰的,她用手指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描出一个“桑”字。
看着少年逐渐露出震惊和冷意的面色,她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接着写道:“帮我”。
写完后,她把少年渐渐平静下来的目光当做默认,在他手心里写下一个接一个的字。
写完后,她捏捏他的手心,看着她,目光里的哀求和坚决表露无遗。
木佑早已没有刚进来时的恭谦温润,面色冷的可以冻出霜花来。
他缓缓收回手,抚抚袖子,抬眸看她,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有几分讥讽,有几分冰冷。
上官小妹一怔,未及细看,那笑容转瞬即逝。
她听到木佑向祖父走去:“大将军,贵府小娘子应是中了迷药又落水,这才受了寒气。”
上官桀点头:“如今可还凶险?”
木佑道:“从脉象和面色上来看,小娘子落水怕是......足有两个时辰,所幸因年岁小身子轻,又中了药,这才没沉下去出大事,但是也因为年岁小,呛了水又受寒,估摸着……”
就像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上官小妹总算安了心,耳边絮絮的说话声变得模糊起来……
——————————————————
“父亲,你看可是……”书房内,听过管家的回话,上官安面色严肃的开口。
上官桀摇头:“先前我也怀疑,但她不会水,落入湖中必然挣扎,一挣扎必然下沉,如何还能活动?何况依木医官所言,她已落水两个时辰多,你我进书房不过也才一个多时辰前。”
这位木医官入宫不过一年,又是因名声所累这才入宫,没和什么人有亲近关系,他的话自然不必起疑。
上官安语气仍然沉重:“若是她,便除掉了事,可如今确定了不是她,那便是别人在外面,更麻烦了。”
上官桀倒是没太担心:“当时许是你我听错了,即便真有人在外面听,此人必定是府里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知道主人家阴私事为求保命都不会乱传,说了也不一定会有人信,看日后谁会捅出什么事来便知。”
上官安点头:“子发会命人暗中盯着府里。”
上官桀许是被刚才他一句狠决的“若是她,便除掉了事”取悦,又加上刚确定了小妹不可能知道什么真相,心情好了许多,温言道:“此事虚惊一场,大郎你也早些回去歇息,过两日便把那八姑子带来府中,找人好生教养。”
“是。”
走出书房,上官安只觉虚脱。
不是他不念血脉之情,只是当时只有他不留情,才能让父亲更加确信不是她。只有他先放出狠话来,才能让父亲生出一丝怜惜之情,放过她一马。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尊贵风华都是给别人看的,没有用,就只能被废去。何况,他是上官族的未来主人,他的肩上,实在不轻。
幸好,真的不是她。
他突然想起缇儿,那个珠圆玉润,模样周正的小郎,笑起来让人觉得心甜。
那是他的嫡长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