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跌跌撞撞地随着羽箭离开了镜像之森,他不知道这支羽箭要将他引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撑到抵达目的地,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停地流失,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手脚也越来越沉重,只觉得很困倦,困倦得恨不得马上躺在地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他又知道,这一睡只怕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他不敢睡,至少在达成那位前辈交待的任务之前不敢睡。为了不让自己睡着,鹿邑只能一次次地以匕首刺向自己的大腿,用剧烈的疼痛感令自己保持清醒。
一路行去,鹿邑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腿被刺了多少刀,只知道双腿的痛觉已经麻木了,现在再给自己来上一刀,只能感觉到如被虫子叮咬了一口似的轻微刺痛感。
鹿邑的所有注意力都用在盯紧前面的一支羽箭,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鞋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一路行去,一步一个脚印,鲜红的血脚印,犹如两行妖冶的血色鲜花一路盛开。
就在鹿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支撑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深渊下深灰色的云雾不断翻涌,一些格外轻盈的云烟缓缓地向上升腾,然后慢慢地化于虚无,为这片危险而了无生气的深渊蒙上了迷离而飘渺的梦幻气息。
羽箭带着一抹银芒停驻在深渊上方,箭头调转,箭身缓缓转动,似在朝鹿邑传达某种信息,而站定在悬崖边沿的鹿邑显然懂得羽箭的意思,微微一笑,恢复几许清明的眸子也漫上了一抹光彩。
羽箭转动了几圈之后,箭头朝下,笔直朝深渊之下坠去。鹿邑目送羽箭消失在云雾之中,然后双臂一展,身子朝悬崖外侧微微一倾,整个人便如大鹏展翅一般往下坠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剧烈扇动的衣袍在身体上方猎猎作响,鹿邑的眼前,云雾一层一层退开,可下方翻涌的深灰色雾海依旧在很远的地方遥遥相望。
由于坠落速度太快,鹿邑身上很快腾起了一片火光,黑色的衣袍熊熊燃烧起来,使得鹿邑此时看起来像极一团急速坠落的陨星团。
在鹿邑感觉自己的血肉都要被焚烧殆尽的时候,原本在前方带路的羽箭震颤了一下,忽然调转箭头迎向鹿邑,在与鹿邑相撞的刹那化为一道银光一下子没入鹿邑的体内,与此同时,鹿邑身上的火光熄灭,被火焰烧伤的躯体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鹿邑身上原本已经焚化成灰的黑袍竟然也一点点重新拼凑成崭新的一件。
随后,伴着一声巨大的“哗啦”声,鹿邑沉入了漆黑的水中。
被冷水一刺激,原本昏厥过去的鹿邑瞬间清醒过来,想起此行的任务,便忍着剧痛用尽最大的力气划动四肢,朝着头顶的微光游去。
浮出水面,鹿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积在胸腔的浊气完全排尽,这才向着十丈远的一个樵石群游去。
筋疲力尽地爬上一块黑色的岩石,鹿邑倒在上面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来,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鹿邑所在的位置,是一座小小的樵石岛屿,左右皆是一些不利于人站立的大小礁石。周围,是渺无边际的幽深汪洋,同样幽深的苍穹之上,昏暗的的光线从暗紫色的云层缝隙中透下,犹如太阳落山后余下的最后一丝光辉。
仔细观察,鹿邑发现自己所坐之处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平整的黑色石台略微高出水面,石台前方有一根似乎是用来拴缆绳的石柱。
虽然觉得在四周一片汪洋的樵石群中设一个码头非常不合理,但此时鹿邑却不禁希望真的会有船只来将他接走。
仿佛心有灵犀般,鹿邑心中念头方罢,远方迷蒙的汪洋中竟真的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木船。那是一只非常古老的敞蓬船,窄小的船身犹如一片柳叶,船头挑起的竹竿上挂着一只素白的灯笼,昏黄的烛火将摇橹的艄公银白的须发映成了暗金色。
小木船看似行得很慢,却几乎转眼间便到了鹿邑跟前。背脊微驼的艄公站在船头,和蔼地张口唤道:“客官可是要渡河?”
鹿邑见这艄公面目和善,便施了一礼,恭敬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何处,若是渡河,又将去往何处?”
“这里是三途河,从这里可以回到此岸,亦可到达彼岸,可抵达往生之地,亦可通往殒落深渊,不知客官欲去往何处?”艄公的语气依旧和蔼。
鹿邑闻言喜上眉梢,“我想到殒落深渊去,不知老人家可否送我一程?”
听闻此言,艄公眉头微皱,“客官缘何要到殒落深渊去?客官可知去往殒落深渊需付出何等代价?”
“在下去往殒落深渊是受一位前辈所托,至于需付出什么代价,实在不知,尚请老人家明言。”鹿邑又施了一礼道。
那艄公闻言一瞬不瞬地盯着鹿邑的眼睛望了很久,然后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受人所托,那便上来吧。”
“多谢老人家!”鹿邑欣喜道,“只是在上船之前,还请老人家告诉在下需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之所以如此唐突,实在是因为在下现如今囊中羞涩,生怕无法支付老人家的船资。”
“客官只管上船便是,在此三途河之上,世俗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若是客官愿意,便为我歌唱一曲吧。”艄公说着微微一叹,“往来于三途河者,多数是心有执念的鬼魂,我也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生人从这河上经过了,客官是唯一一个心无执念却进入三途河的生人,想来客官的歌声也会格外动人吧。”
听出艄公心中的感慨,鹿邑心中一动,便拱手笑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便动身跨上小船,在船中央的搁板上坐下。
艄公轻摇双橹,小船划开水面,平缓地驶向无边的汪洋。
鹿邑端坐于小船中央,以指尖轻敲搁板,张口便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清亮如泉水的歌声伴着清脆有序的叩击声回响在迷蒙的河面上,犹如一道划破漫漫长夜,带着光明与希望撒向大地的晨曦。
小船如一片轻盈的柳叶,悄无声息地驶进了一个更加昏暗的世界中。到了这里,连天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也完全消失,整个天地,连同这脚下的三途河,如被泼上了最浓重的墨色,又如陷入了最浓稠的夜色中。船头挂着的素白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线,是遗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一抹光明,一抹孤单的、寂寥的光明。
鹿邑依旧在唱着歌,反反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开始时是为了唱给摇橹的老人听,可是唱着唱着,便觉得这是一曲唱给自己的歌,一曲自己唱给自己的挽歌。
这一叶轻舟,载着一抹孤单的、寂寥的光明,载着一条孤单的、寂寞的孤魂,穿行于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那摇橹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双橹仍在不停地摆动,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鬼魂在帮谁摆渡。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鹿邑轻唱,嗓音依旧清亮,只是漫上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鹿邑低低地唱着,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将目光投向幽暗的水面。影影绰绰的水面之下,一团破碎的白影如影随形,如同被波浪摇碎的月影。鹿邑的耳边,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诉:“月亮好大,好圆,好白,好漂亮,我会一直记得的,你也一样,不要忘记啊……不要忘记啊……”
“青辰……”鹿邑将身体探出船外,伸出手欲去触碰水中的残月,那残月蓦地化作了一张魂牵梦萦的笑靥,隔着细细的水波无声地向他诉说着什么。
鹿邑的心蓦地一痛,手指急不可耐地伸向那张笑靥,只是,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水面的刹那,那张熟悉的笑靥瞬间化作了一片细碎的白影。
“不……”鹿邑心痛地低呼,眼泪不由自主地滑出了眼眶,掉落在幽暗的水面上,也掉落在那团摇曳不定的白影之中,刹那间,水面静止了下来,白影之中开出了一朵洁白美丽的花朵,缓缓地冒出了水面。很快,犹如神迹一般,圣洁如雪的花儿一朵接一朵自幽暗的河水中冒起,在河面上形成一条一直延伸至未知的白色花径。
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艄公的声音自双橹停放之处传来:“花开此岸,花开彼岸……公子,老朽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谢谢你的歌声,公子的歌声,唱出了多少离人的心声,若是有机会,希望还能听公子再唱一曲。”
鹿邑回过神来,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只觉得船身轻晃了一下,艄公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两丈开外的水面上。此时的艄公,双手负于身后,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轻盈而沉稳地行走于幽深的河面之上,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与大气。
鹿邑心知遇上了绝世高人,忙朝着艄公的背影施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前辈护送之恩!”
“不谢——”艄公并未回头,“或许,有朝一日我要感谢你也说不定,去吧,沿着彼岸花开之处一路行去,便可抵达殒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