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年你奶奶不喜欢阿娘,更不喜欢邑儿,为了不让你爹为难,阿娘只好带着邑儿离开。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也许你爹很快就能把我忘记,可是,直到你凌叔叔到来,我才知道,这些年你爹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我们,他甚至,从此再也没有娶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我……咳咳……”方慕霓说着说着,一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阿娘,你怎么样了?”鹿邑连忙将阿娘扶起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阿娘没事,邑儿不用担心。”硬生生咽下一股翻腾的气血之后,方慕霓朝鹿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现在,请邑儿老实告诉阿娘,你愿不愿意回到你爹身边?”
“我……”鹿邑有些慌乱,十二年来,他一直用恨意去阻止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但是阿娘现在忽然告诉他,他的那些恨,其实都用错了地方。
一刹那间,鹿邑感觉自己的世界在坍塌,原来,那么多年一直支撑着他的恨意,只是一个可笑的执念,他的父亲,那个他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想象过的男人,并没有辜负他,而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却是他最信任的阿娘,一股被欺骗的愤怒感瞬间涌向了他的心头,望着阿娘殷切的眼神,他压抑了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泪眼朦胧中,他握紧了拳头,歇斯底里地喊:“不愿意……我不愿意……”一扭头冲出了家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邑儿——”方慕霓激动地大喊,挣扎着要下床追出去,却被凌长风制止了。
“让他静一会儿。”凌长风说,“孩子长大了,今后何去何从,让他自己考虑一下。”
“可是,我担心他会出事,况且,你也知道,我……”
“好了,别说了,你别乱动,我去把他找回来。”凌长风蹙了蹙眉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扶方慕霓躺好,凌长风便出去寻找鹿邑。
外面夜色苍茫,寻找一个有意躲起来的孩子并不容易,但这难不倒凌长风,很快,他便在一棵高大的杏树底下找到了低声抽泣的鹿邑,但他只是悄然立在一旁,并未打断鹿邑的哭泣。
许久之后,鹿邑的心情逐渐平复,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托腮,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一轮缺了角的月亮。
“好点了吗?”
凌长风的声音忽然传来,吓了鹿邑一跳,他惊讶地扭头望去,看见凌长风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
鹿邑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你想过你爹吗?”凌长风打破了沉默。
“想过。”不知道为什么,鹿邑觉得眼前这个刚认识的凌叔叔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于是老实地回答,“很小的时候,我总梦想着有一天,我爹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地出现在我和阿娘跟前,像张家小公子的爹那样,抚着我的脑袋说:‘你就是邑儿吧,我来接你和娘回家。’可是,我一直盼一直盼,也没有盼到那一天。然后,我就恨他,恨他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和阿娘,他一定不知道阿娘吃了多少苦……”
“……”
幽蓝深邃的夜空中,将小半边脸藏起来的月亮,好奇地打量着下面坐在石头上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的两条人影,但很快,它便感到无趣,于是慢慢地移动脚步,渐渐走到树梢顶上去,地上那一高一矮两条人影逐渐被浓浓的树荫吞没……
“好了,夜已深,我们回去吧,你娘该担心了。”凌长风拍拍鹿邑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朝鹿邑伸出一只手掌。
两人慢慢地向亮着昏黄油灯的茅草屋走去,那里,是鹿邑住了十二年的家,而这个家,在三天之后将变成鹿邑心中永远思念的故乡。
西山,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一身孝衣的鹿邑跪在一座新坟前,泪水如线般落下,手中的纸钱纷纷在贪婪的火舌中化为灰烬,然后轻飘飘地随风扬起,如黑色的蝴蝶般在荒凉的墓地周围飞舞。
一身玄衣的凌长风站在稍远处,面无表情。
一阵风吹过,几片黑蝴蝶飘到他跟前,怔怔地,他伸出手接住了其中一片,心中一片凄然,恍然间,似乎又看见了方慕霓满是恳求的双眸。
“放心吧,我会将孩子平安地送回鹿府的。”凌长风在心中默默地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手中那片黑蝴蝶又翩然地随风飞起,飘飘荡荡地飞往高空。
一个月后,鹿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据说是鹿府失散了十多年的小公子回来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事,而自从老太爷和老夫人相继过世之后,鹿府可好多年没有喜事发生了。
一切张罗好之后,鹿府现在的老爷,也就是原鹿家二少爷鹿子轩焦急地站在大门外引颈观望。
这几日,蒙蒙的细雨连绵不断,接连的,天气也有些微凉气袭人,普通人倒还好,这丝丝凉意甚至令人神清气爽,但年轻的鹿老爷却有些不胜寒意,频频掩嘴轻咳,一旁服待的老管家连忙吩咐下人取来披风,细心地为他披上。
“来了来了……”不远处,一名家丁提着衣摆快速跑来,脸上尽是欣喜之色。不一会儿,朦胧的雨幕中出现了一辆马车。
看见那辆马车,鹿子轩激动得脸颊微微颤抖,踉跄着冲入雨幕。
“老爷,小心身子!”老管家急忙撑着伞小跑着跟上鹿子轩的脚步。
马车在鹿子轩身旁停下,依旧一身玄衣如墨的凌长风掀开帘子率先跳下来,然后将一名身穿浅青色丝绸长衫,一头白发胜雪的少年护下马车。
“你是——邑儿?”鹿子轩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鹿邑的脸颊,却被他冷着脸躲了开去。紧接着,鹿子轩看见了鹿邑怀中所抱的,方慕霓的灵位牌,一瞬间脸色大变,发狂地抢过鹿邑手中的牌位,待看清那牌位上的名字,浑身一颤,当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泪水瞬间奔涌而下。
鹿子轩仰首向天,却紧闭着双目,将灵位牌紧紧抱在怀中,似乎恨不得将它揉入胸膛。他咧着嘴,却没有声音从口中逸出,只是扭曲的面容、如蛇的泪水、颤抖的双肩、剧烈起伏的胸膛都在无声地向天地呐喊、控诉。
现场一片安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只有众人掩袖抹泪的窸窣声。鹿子轩并没有哭出声来,但他此刻的模样反而让人感受到一股无比悲怆的伤痛,即使是一脸冷漠的鹿邑,见到鹿子轩此刻的模样也不禁感到动容,他本打算一辈子也不原谅鹿子轩,但在这一刻,他其实已经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