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月光照着孤野山间的小茅屋,五穷六绝地破屋。那屋中的灯火很暗很暗,油灯里的灯芯已经被主人拨得小得不能再小了,似乎主人很怕它一下子就燃尽这灯盏中仅余的点点灯油。女人望着襁褓里甜甜入睡的婴儿,一针一线的用旧花布缝制着一件小花棉袄。昏黄的灯光,照着女人清秀疲倦地脸庞泛着红光,似是在期待什么人的到来。可是这野山孤屋中,又有谁能来照顾她呢?
丝丝夜风透墙而过,那油灯似终于支持不住,竟要被风所熄。那妇人一惊,慌忙拿起床边木桌上的绣花针,去拨那瘦弱的灯芯。柔光下的婴孩双眼如蒙青雾,梦幻迷离。
小屋不远处的树林中,一个落寞而孤寂地身影轻叹道,“你们母女俩过点平静地生活也许更好,哎……”那身影瞬间远去,空余那悠长的叹息。
青影,她真能好好地过点平静地生活吗?
娘亲在靳云斋古老而厚重的木门外,整整跪了三天三夜,门终于开了……娘亲当着众人的面登上断崖,紧闭双目,眼角滚出几滴泪珠,身体向前一倾,纵身跳下悬崖。背影是那样的瘦弱而坚决,一如夜晚家中木桌上扑火的飞蛾。
天空中那恼人的雨,淅淅沥沥,却越下越大起来。
“吱呀……”一声,靳云斋古老而厚重的木门缓慢地闭上了,娘亲昔日的师姐将六岁的青影收为了关门弟子。
直到……
若不是十八岁的那次比试,也许青影就真的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做一个平凡的人间女子。然而造化弄人,命运终将她推上了一条绝望、痛苦地不归路……
一夜,月正明,虫正语。青影正在夜月下练剑,却见师姐笑着走了过来,说是师傅有要事唤她。
听是师傅找自己,青影赶紧收剑快步赶了过去,匆忙中仍忘给师姐道了个礼。
来到禅房门口,师傅正背对着门负手而立,专心看着墙上那不知谁人所书的“道”字,似有所感。她本修道之人,从不好世间奢华,所以此处摆设倒甚是简单质朴。桌椅茶具,俱是寻常人家之物,正墙上的那幅“道”字,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言潞芸与青影娘都是孤儿,从小一起在靳云斋高高的围墙内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这么多年来,言潞芸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扮演着师傅还是娘的身份,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冤孽吧。十八岁的青影温柔善良,天资聪明,同辈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同样的年纪,十八岁的青影娘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并不特别显山露水,整日默默无闻,谁料想这样一个朴实谨慎的姑娘却与人私下珠胎暗结,被逐出师门,那天早晨,天下着毛毛雨,她离去的背影始终没有回过头……究竟当初她遇到怎样一个男人,并发生了激荡人心的爱情故事,才让她如此的心甘情愿,决绝不悔。
言潞芸指着墙上那个苍劲地“道”字,严肃地说:“影儿,为师一直希望你能继承本派道统,将来广大本派。更希望你能有一天领悟剑道至境,由剑入道,达至天人之境!那时候不仅师傅因你为荣,本派也将因你而大放异彩!所以……”她顿了顿,继续道:“明天选拔斋主的比试你一定要尽力而为,莫要师傅失望!除了大师姐的弟子丁梨,放眼本派,余子怎会是你的对手,所以记得要让师傅因你而荣!”说完望着墙上的字,双眼中满是憧憬,有徒如此,足矣!
青影实不知师傅竟然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期望,惶恐道:“徒儿资质愚顿,怕,怕有负师傅重望了!况且其他师姐中比弟子修为高的大有人在,丁师姐更是其中翘楚,徒儿实在,实在没有把握!”
言潞芸没有想到自己的徒弟竟然如此没有大志,生气地道:“影儿!你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胸无大志!枉费师父十来年的辛勤教诲!”
青影从来没见过师傅对自己生气过,吓得“扑通”地跪了下去,眼光闪烁着就要流出泪来。
“就算是为了你死去的娘亲,你也一定要争气啊。”
言潞芸的话,瞬间击中了青影的心,娘亲瘦弱决绝的背影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青影哽咽道:“师傅,弟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让师傅失望!”
那夜,月色温润如玉。
次日,青影和众师姐妹一道,迎来了靳云斋最热闹的一天,也是她人生转入悲剧的一天。
正如师傅所预料的那样,最后比试台上自己面对的正是大师姐丁梨,此刻她正在紧守门户抵御着师姐凌厉的攻势。处在剑影中的青影不仅能感觉到师姐的咄咄攻势,也能感觉到师傅饱含期待地灼灼目光。
言潞芸对于自己的徒弟倒是信心十足,虽然丁梨是斋主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是论天赋,始终不及青影。而剑道一途,最重一个“悟”字,所以久峙之下,青影的赢面就更大了。只是斋主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竟然不为自己的徒弟担心,却为何?难道丁梨尚未尽全力吗?
果不其然,那丁梨见久攻不下,突地双目一寒,剑势大变。同门见她剑中法度自然,大开大盍,纷纷为她鼓起掌来。唯是几个长辈发出了“噫!”地惊呼,没想到斋主竟然如此偏袒自己的徒弟,把掌门弟子才有资格修炼的“破云剑法”传给了丁梨。
见师姐使出这自己从未见过的精妙剑法,青影虽然是吃了一惊,倒也并不慌乱。她平时练习甚是刻苦、用心,招式之间很少露出破绽。此刻她见招拆招,虽是感觉有点力拙,可也没有给丁梨可趁之机,苦苦等待师姐力竭的时候。
青影的忍力着实让丁梨吃了一惊,感受到握剑的手心似是已经微微浸出汗来,当下再不迟疑,使出“破云剑法”最凌厉的一式“云破天开”,青影虽是天资聪慧,可遇上这“云破天开”,顷刻也想不出破解之法。本应该弃剑认输了,可一想起恩师的期望,想起娘亲的背影,她一咬牙,竟然使出本派与敌偕亡的一招“飞燕穿云”,全然不抵御对手的攻势,但求对手招至之时,自己手中的长剑也能破入对手身体。正如那飞燕即使用自己脆弱地翅膀破开乌云,也势必为雷电所击落。青影出此招式倒也不是定要与师姐一齐受伤身亡,只想迫使师姐变招,那“云破天开”也定然不攻自破了。
来不及收回剑上的劲道,“啊……”丁梨一声惨叫,虎口震裂,嘴角渗出鲜血,左肩的衣袖红了一片……
四周的惊呼声不短,知情的几个长辈都是莫不吭声,要看斋主如何示下。言潞芸再不迟疑,抢先跃上了比试台,大声地叫道:“孽徒,怎能如此好胜心切,失手伤了同门!罚你到后山思过洞悔悟,为期三月。”
言潞芸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见丁梨伤势不重,众人也觉得如此惩罚倒也合理,于是都缓了缓,等待斋主示下。
却见斋主双目生寒,厉声喝道:“四师妹!到这时候你还敢袒护她,我看你是被她给迷惑得失去理智了。今日她当着众人之面失手伤了同门,明日背地里谁知道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当年她娘一死以谢师门,师父念她年纪尚小,大发善心,望她能在靳云斋的静修中洗涤掉胎里带来的污浊之气……谁料想,哼!”
“师姐,空口无凭,你怎能如此重伤一个晚辈。什么背地里做了大逆不德的事情,什么‘胎里带来的污浊之气’,她娘犯下过错,已经受到了惩罚,为何还要强加在青影身上。我到想问问,你如此的诋毁晚辈的清誉,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言潞芸毫不逊色的厉声反驳。
“我如此说话,自然是有原因的!本来我打算私下处理此事,既然你如此怀疑我,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你要看证据?”古晓月从衣袖里掏出几封书信,大声喝道:“这些就是你的好徒弟与男人往来私通的书信,你仔细看清楚,可是她的手迹?我昨日在后山观月亭亲手逮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从他身上搜出的书信,那人也亲口承认了与青影的私情,还有假不成!”
台下一片哗然,顿时炸开了锅。
“师傅,我……我……”青影眼中泪珠滑落,望师傅看去,哽咽着竟再说不下去了。
“斋主!此事定有隐情。书信虽貌似青影手迹,却有细微的不同,分明有人故意临摹,栽赃嫁祸。青影是我从小看到大,绝不会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还请斋主容我仔细查问,在作定夺!”
古晓月目光凛凛,杀气腾腾再喝道:“众弟子听令,拿下青影!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竟再也不给言潞芸师徒俩辩解的机会了。
众弟子抖了长剑,踏步而上。言潞芸左手长袖一卷,将青影卷过墙外。在飞离墙头的那一刻,青影就知道自己和恩师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听着恩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泪如泉涌,心里是如此地想掉过头去,可是回头,恩师也定不忍见她死在自己面前,那么两人都绝无生机。伴着墙内不绝而耳的剑啸之声。任凭自己往墙外那个未知的世界飞去。
“莫要回头……”师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怎么也无法散去,自从她离开靳云斋的那一刻,人世,就如同靳云斋那禁闭的木门将她隔绝。天下虽大,却似乎永远不够她逃亡、躲藏。
直到有一天,青影终于不再需要逃亡了,因为在他面前,逃亡的总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