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鸿月 插图◎黄晖
一、隔山打牛
四一二政变之后，“青帮”大亨杜月笙接连被委任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行政院参议，法租界公董局华裔董事，在上海滩的名声顿时如日中天，光芒万丈。华格臬路216号的杜公馆更是日夜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开埠以来上海滩所有大亨，哪个有过这般风光和排场？
但正所谓树大招风，福祸相依。这一天，杜公馆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法租界巡捕房总监，法国人费沃利上尉。费沃利不客气地告诉杜月笙说：“现在租界内电车公司机务部的一千多名工人罢工已经一个多月，租界交通早已陷入瘫痪。长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杜先生既然贵为公董局华裔董事，就请立即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无论对租界还是对杜先生本人，都将极为不利。”
“电车工人罢工，关我什么事？”杜月笙眯着眼睛问道。自从在上海滩崭露头角，杜月笙就不喜欢别人和他这样说话，何况现在。
“如果工潮迟迟不能平息，法租界将不得不考虑禁止租界内一切烟赌生意！”费沃利耸了耸肩膀，冷冷说道。因为拿住了杜月笙的“命门”，便把法国人装腔作势的高傲表现得淋漓尽致。
杜月笙顿时火起。自从不做“水果月笙”，还没有人敢对他要挟。如果是刚开始打天下时的脾性，早就跳起来动手把费沃利给剁了！
可如今不行了，如今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一旦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烟赌生意被断掉，他在上海滩建立起的王国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身在矮檐下，流氓也不得不低头啊！
其时，电车工人的月工资不到两块大洋。于是杜月笙便找到罢工工人代表，说愿意收他为门徒，每月送他两百大洋津贴。在法国人的高压之下，为保住自己的面子，杜月笙实际上等于自己掏钱，变相为罢工工人增加工资。
却不料那罢工工人代表态度极为强硬。他表示除了法租界答应罢工工人提出条件之外，一切不予讨论。更不想和他们所鄙视的局外人发生任何关系。
杜月笙虽然恼火，暂时却不敢胡来。上千工人能够不计温饱坚持罢工一个多月，决心不问可知。一旦闹将起来，局面必然不可收拾。再说如今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适动辄打打杀杀了。恰好这时上海银行公会会长钱新之来访，见杜月笙愁眉不展心不在焉，便问杜先生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杜月笙知道这个钱新之乃日本高等商业学院的高材生，在上海金融界混了多年见多识广，与国民政府诸多要员关系密切，背景极为深厚，便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了钱新之。
钱新之此次登门本是有求于杜月笙而来，巴不得先为杜月笙解忧稍作铺垫。稍一思索，就给杜月笙想出了个点子：“工人罢工应该由法国商会出面解决，我看费沃利是拿鸡毛当令箭，故意为难杜先生。既然这样，咱们想办法踢开这个讨厌的法国佬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法租界出现大量臂带法国国旗袖标的帮会分子。他们在街头横冲直撞，一遇到罢工工人模样的人，便装腔作势威胁他们立即复工。不到半天工夫，消息便传遍整个上海租界。
堂堂法兰西王国租界商会，居然利用地痞流氓解决与工人纠纷！各大报馆一报道，在沪所有法国人顿时颜面扫地。于是法租界商会不但匆匆答应了罢工工人要求，还以“有伤国体损害法兰西颜面”为由，向法国政府控告租界巡捕房。法国政府迫于舆论，不得不把费沃利撤职查办，调回了国内。
二、借佛烧香
一场威胁到自身利益地位的危机这样轻松化解，杜月笙自然要摆宴感谢钱新之，并对钱新之大加恭维：“钱先生虽说是上海滩闻名的银行家，金融大佬，没想到耍起光棍儿来一点也不输于我们帮会中人。一招儿‘隔山打牛’，法国佬便被埋汰回老家去了……“钱新之哭笑不得，只好转移话题向自己的最终目的靠拢：“杜先生在上海滩的地位自是举足轻重，许多英雄豪杰闯荡一生，也未必有杜先生现在十分之一的成就。只是……难道杜先生就一辈子满足于开烟馆包赌台吗？”
虽说是混迹黑道，可黑道任何大亨都不愿意人家说他黑。杜月笙听了钱新之的话顿时脸一红：“杜某是个粗人，请钱先生指点一二。”
钱新之见杜月笙开始上套儿，就接着说，“杜先生的富生、荣生、义生、利生、利得五大赌台，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单是给法国领事每月的红包就有十八万之巨，我没说错吧？”
杜月笙的脸色顿时沉下来。难道这个姓钱的依仗给自己出个主意办了法国佬，就想邀功敲自己竹杠不成？
见杜月笙不快，钱新之便把手搭到杜月笙肩上示亲热状：“杜先生，人的一生，钱固然重要。但名誉地位也同样重要啊！说句不怕得罪的话，杜先生赚的钱再多，也不过是些黑心钱，终是让人瞧不起的。杜先生难道就没有想过把钱投资到正当行业中去洗洗白，成为上海滩台面上领袖群伦的人物？”
原来，这个姓钱的不过是想打秋风，拉自己去他的银行存钱啊！杜月笙便不动声色，作虚心状请钱新之继续指点。
于是，钱新之便一下子抛出找杜月笙的目的：“如今上海滩大马路高洋楼天天修建，各行当天天都有人开业。而无论干什么都需要钱。所以说，开银行正当其时啊！”
杜月笙听了连忙摆手，说道：“银行都是那些带西式珐琅眼镜，有高深学问的人干的，我这个唱‘黑头’的绝对演不了‘花旦’。”
钱新之便大笑道：“开银行说穿了就是靠信誉，靠在社会上玩儿得转。如今杜先生不但门徒上万，而且还是党国要人，租界公董局董事，身份地位在江湖上无人能比。办个银行，那才算什么呢？”
经过钱新之一番如簧巧舌，杜月笙怦然心动。如此既能生财又有社会地位受人尊重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呢？于是马上便转了句戏文：“先生一席话，真个如拨云见日，久旱乃逢甘露也！”
于是杜月笙便按所知道的富商名单，发帖请求入股。其时上海滩黑帮横行，绑票敲诈如家常便饭，商家富户们天天提心吊胆。而一旦投帖杜月笙门下，那就如同买了“护身符”一般，再也不用担心帮会骚扰。如今杜先生要办银行，自然是响应者众。因此半月之后，以杜月笙为董事长的中汇银行便在法租界爱多亚路隆重开张了。
中汇银行虽然开张时间短，却因黑白两道通杀，很快成了上海滩势力最为雄厚的大银行之一。而有这样一座靠山，陷入挤兑风潮眼看就要倒闭的商储银行自然便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杜先生要办银行，由钱新之一手创办的商储银行自然要集花入股。而集花入股之后两家银行就要相互提携，有杜月笙这尊佛庇佑，连门庭冷落的商储银行也起死回生，香火旺盛了！
最终明白了事情原委的杜月笙虽然满意这个双赢的结局，对商储银行和钱新之还是留了心思。这个人连自己给法国领事的红包都打听清楚，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三、请鬼逐鬼
商储银行虽然渡过了难关，危机却并没有彻底解除。因为它还是风雨飘摇中的大达轮船公司最大的债权人。
大达轮船公司是一代工商巨子张骞一手创办。创建之初，便在各不平等条约及不公平的国际税法之间艰难前行。后来到了民国十五年随着张骞辞世，公司存款因钱庄倒闭而全部流失，大达公司真正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不料屋漏偏逢连阴雨。接下来，上海滩突然又冒出一家有着法资背景的大通轮船公司。大通公司不但资金充足实力雄厚，为了独霸航运市场还不惜压低运费，最大限度地来挤压大达的生存空间。如果再没有办法，大达和刚刚渡过难关的商储银行势必会同归于尽。
好在商储银行经理陈光浦很快便打听到了大通轮船公司幕后的法国老板，就是当年那个和杜月笙斗法而被撤职回国的法租界巡捕总监费沃利！便决定抓紧杜月笙这个救命稻草。
“看来，这件事还得杜先生出面不可。且不说费沃利作为商人杀回上海滩是否将不利于杜先生，单就我们商储和中汇的关系，杜先生也应该再搭一把手！”此时钱新之已经出任国民政府的财政次长，陈光浦只能自己出面来找杜月笙。
但这次杜月笙却不肯轻易援手：“商场上每天都有公司开张，有生意倒闭。我杜月笙再能耐，也比不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大达要倒闭，就让它倒闭好了！”
“大达若是倒了，商储银行势必也要跟着破产。万望杜先生看在同人分上，再救商储一把！”任是陈光浦苦苦哀求，杜月笙依旧不开面儿：“这次就是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干。你们只知道费沃利和我不对付，可你们想过没有，我既然是法租界公董会的华董，背后去捅人家法资大通的刀子，让我以后还怎么在法租界立足？”
事到如今，陈光浦只得把钱新之搬出来扯虎皮拉大旗：“杜先生你是知道的，商储银行是由钱先生一手创办，如果在我的手里倒闭，让兄弟怎么向钱先生交代，怎么向国民政府交代！”
杜月笙见火候差不多了，脸上这才露出笑容，答应再给钱新之面子：“既然有钱次长这层关系，我还真不好说什么了。可问题是你们始终没有告诉我，我怎样做才能救大达公司啊？”
于是陈光浦便郑重说道：“大达公司董事会商定，要杜先生出任大达公司的名誉董事长。”
妈的，又要给老子玩儿“借佛烧香”的那一套！杜月笙暗暗冷笑，可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故作深沉地犹豫道：“名誉董事长一职责任重大，容我考虑一下，十天以后再答复你们，好不好？”
说到家，请杜月笙做名誉董事长不过是借钟馗打鬼请门神护院，震吓一下大通轮船公司，并不指望他做什么行业决策。见杜月笙如此重视，陈光浦知道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便满意地告辞而去，全然没有体味到杜月笙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四、釜底抽薪
正当陈光浦暗松了一口气，以为商储银行及大达公司可以携手渡过难关的时候，大达公司的形势却突然急剧恶化。
大达公司业务衰退固然有大通公司挤压的原因，而公司轮船往返的主航道“沪扬线”上匪盗横行，也是一个重要方面。特别是最近，“沪扬线”上的盗匪们甚至到了明火执杖，杀人越货的程度，常常令微利经营的大达公司血本无归。
又有两艘轮船被土匪抢了！消息传回上海，大达公司声誉一落千丈，股价一路飞跌。股东们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公司破产眼看就在眼前。商储银行经理陈光浦连跳楼的心思都有了，哪里还等得了十日，第五天便匆匆忙忙又来找杜月笙。
好在杜月笙这次非常痛快，不但答应出任大达公司名誉董事长，还承诺将亲自出面，整顿使大达公司陷入绝境的“沪扬线”。
“沪扬线”上盗匪虽众，真正威名显赫的还是苏北青帮头子高士魁。高士魁在等级森严的青帮中虽然比杜月笙高两个辈分，却因杜月笙在江湖上的地位和成就，情愿与杜月笙平辈论交。接到杜月笙派人送的重礼和书信，马上一声令下，把“沪扬线”上的匪盗头目一一请到家里。各路黑道势力都到齐之后当众宣布：“我的朋友上海滩的杜月笙杜老板，现在已经接管了大达轮船公司，要重新开辟沪扬航线，以后大家要规矩一些，听明白了吗？”
苏北青帮老大如此说，大小头目哪敢不遵，纷纷大声嚷嚷着答应：以后弟兄们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动大达公司的船了……
高士魁哈哈大笑，接着话锋一转：“杜老板是何等样人，能让你们穷死饿死？杜老板说了，不但四时八节为弟兄们发喜面儿，还说以后大家吃饭，只管找大通的船！”众匪徒们顿恍然大悟，于是酒足饭饱之后，满意地呼啸而去。
接下来“沪扬线”上，自然是大达公司的船毫发无伤，大通的船无一幸免地被洗劫一空。于是不到半月，大达公司业务突飞猛进，客户蜂拥而至……
大达公司否极泰来，公司当然要召开董事会商量该如何感谢杜月笙的帮忙。却不料杜月笙不但谢绝，还主动提出辞掉名誉董事长职务：“大达公司这次能够起死回生，主要是‘请鬼打鬼’，靠了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杜某没有做什么。不过，大达公司轮船要想永远畅通无阻，董事会恐怕非重新改选不可。我建议大家按股权多少重新选举董事。至于杜某去留，实在是不算什么……”
大达公司诸位董事正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听杜月笙这样一说正中下怀，于是便随声附和。而陈光浦也暗赞杜月笙不愧是上海滩闻名人物，做事光明磊落。暗想就是给杜先生送再大的红包，大达公司董事会恐也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随着杜月笙身后律师拿出一大沓证明文书，分交给董事会成员一传阅，不但大达公司所有股东目瞪口呆，便是连陈光浦也顿时双脚虚空，没了着落。根据资料显示，杜月笙已经拥有了大达轮船公司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
怪不得整顿“沪扬线”杜月笙肯出那么大的气力，原来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奥妙全在这一张一弛之间啊！
自然，董事会的改选毫无悬念。一代工商巨子张骞所创立的大达轮船公司，从此落到了杜月笙手中，彻底为上海青帮所操控。一年之后，连陷入困境的大通公司也不得不出面，主动要求与大达公司联营。杜月笙因此便凭借在航运界首屈一指的地位，于第二年顺利当选上海船联会理事长，成为上世纪30年代中国最著名的大亨，黑白两道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一个与流氓沆瀣一气、放任大亨翻云覆雨的世界，注定只会以多数人的血泪，为冒险家们创造一个个腐朽霉烂的天堂乐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