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均州州府里却是一派祥和的气氛,这天是均州防御使莫正天莫大人老父八十大寿,莫正天的正妻是当今吏部尚书叶梦鼎的爱女,再加之莫正天为人爽直、快意恩仇,在军中很是有一批知交好友,虽然是非常时期,为避免过分招摇,莫正天刻意取消了寿宴,不过周边城中的一些至亲好友还是早早地到了府上,李然之混迹官宦多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加深彼此感情的机会,他特意将自己住的后院打扫干净,将寿宴摆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一来可以使那些想走后门的下级官僚绝了送礼的念头,二来也可以塞住城里那些闻风言事的谏官的嘴巴。莫正天不好推辞,也就半推半就带着一干好友入了酒席。
陈不器到州府的时候,已是午时将近,正赶上莫正天一干人酒酣耳热之时,见陈不器被衙役领进来,那李然之赶紧起身,迎上前去,这席间论到官职的大小还属李然之为尊,见他如此模样,众人以为是来了什么达官贵人,赶紧起身,将身上的残羹酒迹抚去,准备跟随李然之一起前去拜见。
见李然之与一个身穿指挥使号服的年轻人把手而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神色茫然。那准备施礼的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放去。
李然之将陈不器领到席间,又搬了一把凳子放在自己的左手位置,示意陈不器坐下,陈不器抬头看时,席间通判、判官、士曹参军、司录参军、主簿、防御副使、团练副使、州别驾、长空、司马等坐了满满一院子,凭自己的身份如何能坐得了这个大位?当下连连推辞。
“自己这身厢军指挥使的号服在这里恐怕只能是归于杂役一类吧”。陈不器正思量间,几个家人打扮的大汉手托一只整羊从他身边经过,微风吹起,将里面青色、绿色的补服扯出了一角,分明就是有忠训郎、忠翊郎功名在身的武官,这下陈不器更是不敢落座了,不由连连摆手,垂手恭立一旁。
李然之见他如此模样,也只好随他,当下挽了他的手向四周好友介绍道:“此人就是李某时常跟各位大人说起的陈半仙,陈不器了,先时犬子得蒙先生教诲,性子收敛了许多,前日先生受老夫相邀出任我均州指挥使一职,今后各位大人看在老夫的面上还请多多提携。”
这已经是当着众人的面很明白地告诉他们了:“这个人就是我罩着的,你们为难他就是不给我面子,今后有什么升官发财的路子一定要优先他啊。”
众人都是油浸枇杷核的老滑头了,李然之的弦外之音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一个个脸上笑得象朵花似的,端着酒杯纷纷过来套近乎。几杯酒下肚,陈不器的脸上就开满了桃花,正待找个借口溜到自己房间里去,却见李然之领着一个身穿官服的汉子向他走了过来。
“早就听说了陈先生的大名,只是不知先生何以弃文从武,屈就这指挥使一职”那汉子声音洪亮,几步就跨到了陈不器的身边。
陈不器见那汉子身穿五品的补服,步履之间沉着稳健,当下恭敬地深施一礼:“同是为国效力,何分文臣武将,唐人有云“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以文士之身而上阵杀敌者,自有范文正公楷模在前,小子不才,愿做身后一走狗,青史昭昭,愿留区区薄名。”
“好!好啊,原知先生有大才,现又知先生有大志,我吕某遥祝先生得成所愿。”那汉子哈哈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位是今襄阳知府吕文德吕大人,吕大人英雄气概,见识不凡,今又得皇上赏识,日后飞黄腾达,拜将封候也未可知,陈大人可以向吕大人多多请教……”李然之一旁道。
李然之这话是暗示陈不器多与吕文德亲近,好借这棵大树往上爬。只是,李然之这话听在陈不器的耳中,却是恍如惊雷。“咣铛”一声,陈不器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地粉碎,但他恍然未觉,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吕文德,脸上一派惊骇莫名的神色。
李然之不由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扶住陈不器,急问道:“先生可是哪里不舒服?”那吕文德更是连连往自己身上看去,看是否有什么不妥。
好一阵,陈不器才由惊骇中醒过来,强笑道:“多谢大人,小子只是不胜酒力,一时血不养心,倒是让两位大人受惊了,小人到屋里歇歇就没事了。”
李然之皱眉道:“不知先生酒力如此之弱,唉,老夫大意了,来人啊,扶陈大人到屋里好生歇息,来福,熬上一碗绿豆汤,给陈大人醒酒。”
旁边,吕文德闷闷不乐道:“前日见李兄操演那旗语之法,吕某深为所动,原本是要向先生多多讨教的,既然先生身体不适,吕某也只好改日了。”当下冲李然之一拱手,就匆匆离去了。
李然之看了看陈不器欲言又止,他挥挥手叫家人把陈不器扶进屋去,低声道:“先生就算是身体不适,也该敷衍一二,如此一来,吕大人那里…………唉!”
陈不器却是恍如未见,眼睛呆滞地望着地下,任凭家人把他扶进屋子。
陈不器哆嗦着,想把桌子上的水杯抓住,可抖抖索索地怎么也抓不住。“竟然……竟然改变了……”他分明记得,吕文德是在咸淳三年也就是明年十二月,才被大宋朝廷任命为襄阳府知府,兼任京西安抚副使的。现在是咸淳二年八月,吕文德的任命整整提前了一年多,历史已经改变了,现在起,自己面对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未知的,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可以料定元人的下一个攻占目标了。
历史已经改变了!陈不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脑海里翻腾的想法压抑下来,他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隔夜的凉茶喝在嘴里有一阵浓重的苦涩味道。陈不器觉得胸中慢慢平静了下来。“也许,这,也是一件好事,起码,我不要再为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改变这个时代而担忧了。”陈不器想道:“知道未来又怎么样?襄樊之战迫在眉睫,而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厢军的指挥使,凭自己的这点力量,又如何能使历史的车轮向自己所把握的方向滚动?大同,大同。也许,从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的力量罢。”
屋子外面热闹依旧,杂耍的依旧在表演着老套的吞火、睡钉板、胸口碎大石的把戏,从青楼里出来的红牌姑娘娇笑着,用春葱似的小手给寿星劝酒,唱曲的姑娘耍了一个花腔,引来阵阵掌声,几个官员聚在一起,嘀咕着,脸上满是神秘的笑意。元人?元人还远着呢,前些日子陈不器建议李然之加强防务的书信现在还不知道在朝中哪位大佬的案上放着,在他们看来,元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只满足于北边水草丰美的土地,他们要江南做什么呢?这里河道密集、沟渠遍地,根本就不能象草原上那样任意驰骋,他们做他们草原上的雄鹰,我们,就做江南水乡里一尾自在的游鱼吧。
陈不器将窗户放下来,默默地坐在桌子旁边,早在1261年夏,忽必烈根据刘整建议,遣使以玉带贿赂当时还是南宋荆湖制置使的吕文德,请求在襄樊城外置榷场,吕文德利令智昏,竟然应允。后来蒙古使者以防止盗贼、保护货物为名, 要求在襄樊外围筑造土墙,目光短浅的吕文德也同意了。于是元人在襄樊东南的鹿门山 修筑土墙,内建堡垒,建立了包围襄樊的第一个据点。正是这样,元人一步步慢慢地蚕食、侵蚀这襄樊的防线,可怜朝中的大人们竟是鼠目寸光,视而不见,偶尔一两个有真知灼见的大臣往往也被视为异类而加以排挤,在陈不器看来,南宋君臣恍如温水里的青蛙,等到危险真正降临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蒙古野狼嘴里一块煮熟的青蛙肉罢了。
陈不器脑袋急速转动着,南宋败亡的转折点就是襄樊之站,这次战役从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蒙将阿术进攻襄阳的安阳滩之战为始,咸淳九年(1273年)吕文焕力竭降元为终,历时近6年,以南宋襄樊失陷而告结束。此后祥兴二年(1279年),陆秀夫背负帝昺崖山跳海,张世杰以身殉国,至此宋朝成为一个历史的名词。
今年是咸淳二年,离历史上的襄樊之战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均州为襄阳的屏蔽,史料记载,景定五年(公元1264年)到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秋,蒙古主要是争夺均州、光化,扫除襄樊之战的外围守地。可是直到现在,均州周边仍旧没有丝毫战争的气息。到底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陈不器抱着脑袋,直觉得头疼欲裂。
“咿呀”一声,李然之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绿豆汤,见陈不器起来,马上将他拉着坐了下来,温言道:“先生贵体不适,就让老夫代劳吧。”说着,盛了一勺绿豆汤就要来喂给陈不器吃。
“大……大人……,小子不过区区一个厢军指挥,这先生之称叫小人如何受得起啊。”陈不器哪敢去吃,不由站了起来。
“先生既是我府上西席,这先生之称如何经受不得。”
陈不器再施一礼:“现在大人是小人的上司,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先生之称,小子如何敢受?”
李然之站了起来,背着手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方才缓缓道:“先时,老夫得观天镜,知是先生所做,以为先生不过是一巧匠而已,及至见青红之砖、祝融之火,却都是匪夷所思之物,始对先生有所服膺,后先生与老夫言大同之道,虽足见先生才学不凡,不过我大宋文采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论才学,先生虽可算得上是青年俊彦,可比之诗书大成者,尚稍逊一二。”
李然之深深地看了陈不器一眼:“我大宋诗书传家、礼义治世,似先生之等即具才学又识匠工之人实属少见,及至先生教老夫旗语之事,始知先生于军务也甚熟谙,先生若在太平之世,必泯然乎众人,不为众人所知,然先生既身处此战乱之时,诚是我大宋之福也。”
李然之顿了顿,继续道:“俗语有云:十年出大贤,百年出大圣,以老夫观之,先生气量高雅、才学渊博加之于军务又如此熟悉,日后必是圣人之属。老夫也是希望在此多留几分脸面,日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望先生看在老夫面上,提携一二,不至断了我李家烟火。”说罢竟是从陈不器深深做了一揖。
陈不器赶紧扶住,道:“大人谬赞了,不器只是区区一无名小卒,能得大人抬爱已是感激莫名,至于大公子二公子,只要小人有一口气在,定然全力助之,只是两位公子天生贵胄,小人这点微薄之力,定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李然之还待说什么,房门一把被推开了,李驹一脚踩了进来,大声嚷道:“听闻先生现在已经做了厢军了指挥使了,我们兄弟也要过去玩玩。”见李然之在屋里微微一愣,马上换上一副温顺的表情在屋角垂手而立。
李然之面容一沉,喝道:“放肆!先生面前也敢如此无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两个听好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陈先生都是你们的师傅。”
“是,父亲,我们兄弟二人听说陈先生现在做了我们厢军的指挥使,也想过来讨个差事,好早晚在先生身边受教。”李马在一旁搭腔道。
“我虽然受朝廷之托,掌管厢军,但要入先生的队伍,这还要先得到先生的同意,你们真心想为国效力的话,找先生就行了。”李然之一招太极推手,将皮球轻轻巧巧地推给了陈不器。
这等状况之下,陈不器如何说得出个不字,只得点头应承下来。眼看两兄弟欢天喜地地往自己屋子里跑去,陈不器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李然之如何会这般看重自己,他心里最是清楚不过的了。陈不器刚在李府住下的时候,李然之本来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很有天分的人才和巧匠对待的,后来,在和陈不器的交谈间,发现他对时局的判断和发展竟然是了如指掌、其指出的种种应对之策,仔细想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还有他提出的在军队里设置旗语一事,实行起来之后对军队的调动真是如臂使手,如手使指,灵活了不少。对陈不器的评价一时也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才有几天前不惜假意呵斥来逼他为自己效力之举。
陈不器将李然之送出房门,目送他离开,反手将门关好,一丝无奈的笑容挂在了脸上,其实,李然之人虽豪爽,不过混迹官场久了,官僚的习气如何会不有所沾染,陈不器深知,这次李然之将陈不器调入厢军,表面上是让其为国效力,其实骨子里未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在拨动。此举实在是一石四鸟之计:
其一,可以笼络住陈不器,使之对其有知遇之感,将来控制起来可以方便许多;
其二,厢军本来就是自己的直属部下,陈不器既然到了厢军,今后要去要留,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其三,陈不器既入了厢军,今后不能有所成就则已,如真的建功立业了,说起来,李然之的提携之功总是跑不了的。
其四,官场的第一准则就是,宁愿要一头听自己话驴子也不愿要自己掌控不了的狮子,陈不器才能虽佳,但相处时间不长,不能知根知底,指挥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以此来羁靡住他,日后听自己的话可以徐徐给他升官,即使不听话,那区区600余人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陈不器暗叹一声,虽然落入了李然之的算计,不过倒也并不感到有什么气恼,所谓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自己能这么快就被人赏识已经足以令他感到兴奋了,不管怎样,毕竟也是在自己的大同之路上跨下了坚实的一步,至于今后怎样,陈不器也不想多想,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自己抱定大同的理想,不断向着目标进发,相信总有看到曙光的一天。
陈不器将桌子上已经凉下来的绿豆汤放在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早年翻阅宋史,他就很为这个中国古代最具人文气息的国度,宁愿窝窝囊囊地偏居一隅,也不改革自身积弊,自思奋起很是感到不解,在他看来,如果自己在这个年代里,凭借着领先一千多年的知识和对历史的了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等到自己真正到了这个年代之后,才发现,在这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年代里,自己实在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自己的知识也许能在一个穷乡僻壤里翻起波浪,但是一到了更大的舞台上,自己的阅历、经验上的不足就马上暴露出来,在一个各种关系盘宗复杂、人与人之间尔谀我诈的社会里,自己妄想凭借一两件超越时代的武器和思想来征服世人,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话,更何况现在的历史已经不是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了,自己最有利的武器已经被冥冥中某种力量所无情地剥夺,到底现在应该怎样去做呢?
陈不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随手翻开,却是司马迁的《史记》,一张纸片飘落在地,陈不器捡起一看,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身既许大同,又何惧历史改变与否?这,就当作是老天对我的考验吧。陈不器把书缓缓地关上,眼睛缓缓地望向窗外的天空,太阳从云层里转了出来,金色的光辉为大地镀上一层华丽的花边,碧空中,几只高飞的雄鹰在久久地盘旋着,盘旋着。
司马迁记载历史,那我,那我,就书写历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