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回家,下了一场大雪,厚及膝盖。清晨开门,原先尘土飞扬、鸡叫狗吠的村庄不见了,到处安静,白白的雪堆满了远山近村,就连牲口篷和厕所的顶上,也厚厚一层。院子树上枝桠朝上的一面也积雪丰厚。清冷的空气湿润而冰冷。抬头天空,仍旧是灰色的,但没有继续下雪的迹象。早饭后,帮着父亲和弟弟扫了院内积雪。母亲说,里沟村的刘立志一直让你去他家走走,见面就说,不知有什么事情。
踩着大雪,一个人咯吱咯吱地走,马路上不见行人,倒是有一些鸟儿,慌张地在雪落不到的桥洞下蹦蹦跳跳,啄着留在沙子里面的草籽和粮食。经过的第一个村庄叫做杏树凹,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石头的老房子居多,从前荒芜的南坡上耸立起几座楼房。临近马路的一座房子,记得是同学曹莉莉家,曹和我同岁,母亲和她母亲的关系要好,闲了常在一起说话。中学毕业不久,曹莉莉便奉父母之命,与砾岩村的一个张姓小伙子订了婚。一时间,他们两个成了包括我在内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母亲说,曹莉莉和她父母都看上了张家小伙子脑袋精明,会做生意。村里人也这么说。可没几年,张姓小伙子做生意赔了,且不是小数目。原先待若亲子的丈母娘和丈人脸色没变,心却变了。两人还没正式婚娶,退婚成为了必然的事情,但曹莉莉家碍于面子,又勉强维持了半年多,才硬着头皮退了婚。
这样的结果,村人早已明了,没人多说什么。一个月后,曹莉莉到县卫生学校学习去了,半年后回来,托在乡卫生院做院长的姑夫,做了一名护士。不久,曹莉莉和乡政府附近村庄的一个王姓小伙子恋爱了。有人说,每天早上看见王小伙从曹莉莉的窗户翻出来走掉。作为同学,听到这事情,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并很快生育了一个儿子。但小孩还没有学会走路,王姓小伙子在歌厅里认识了一个湖北藉小姐,带回家,同床共枕。曹莉莉制止,却连遭毒打,万般无奈,只好离婚。春节前两天,我正在姑夫家,曹莉莉带着新丈夫也来了,看到我,还说话,邀请我去他们家玩。
接着,是一段空廓的马路,中间的山沟里住着一户刘姓人家,围墙高高,大门紧闭。路边的洋槐树上积雪簌簌直落,噗噗的响声显得落寞。我东张西望地走,呼吸的白雾萦绕在脸上,不一会儿,就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正走着,从对面拐弯处走来一个人,再看是一个妇女,头上包着一面红色围巾,以白雪做背景,看起来赏心悦目。及至走近,相互看看,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是谁?走过一段路程后,蓦然想到是里沟村的刘云云。十多年不见,当年美颜如玉,众相追求的刘云云也在岁月的刻刀下变得皱纹明显。
刘云云和我算是半个同学,高我一届,中学毕业后,赋闲在家。她父亲是煤矿工人,全家农转非,因此,在村里十分高傲。19岁,远远近近的人就上门或者托人,给刘云云说媒。刘云云家提出条件:务农的不嫁,不拿工资的不嫁。这令一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家望而怯步。有家境殷实的人抱着试的心理,也被刘云云拒在门外。我来西北的前一年冬天,梧桐沟村的一户冯姓人家,父亲也是煤矿工人,本人又在矿务局上班,托人来刘家提亲,只是一次,刘云云本人和父母就应允了,当年冬天,刘云云便被冯家的锣鼓唢呐,汽车鞭炮,喜庆热闹地娶回了家。
刘云云出嫁,断了村里好多小伙子的痴心妄想,一年多时间,本村再没有人提起。第三年夏天,刘云云回来一次,没几天就被丈夫叫走了。可又没过几天,又回到娘家。这一待就是半年,长舌妇们说,刘云云在冯家大摆威风,吃喝都要丈夫和公婆端来送去,一不顺心,大吵大闹,弄得冯家鸡犬不宁,焦头烂额。如此几次,冯家再也没来叫过,刘云云抹不开面子,始终没回去。到冬天,传来消息,她丈夫在市里和另外一个女子恋爱了。这年的春节前,刘云云离了婚。
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再看,刘云云早走远了,雪地上又是一片寂静。到里沟村后,无意间遇到同学刘广,到他家里待了一会儿,说起中学时候的事情,很快乐也很伤感,问及刘云云,他说早就再婚了,婆家在武安的沙溟镇。离开刘广家,到刘立志家。他比我大一辈,叫叔叔。
刘立志的父亲曾是县人大代表,刚刚改革开放时,承包了500亩荒坡,种植板栗树,不几年时间,赚了不少钱。自然是里沟村有名的富户。他找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喝酒,说着,喊来村里的一帮子人,陪着我喝了一顿,回去时,已是傍晚,夜幕在雪上升起,一颗颗,看得见,但摸不着。我在里面跌跌撞撞,真像一个酒鬼。
雪天路滑,绕道案子沟村。小时候老在里面跑来跑去,熟悉得给自己家一样。这村人不多,一色杨姓。从大堂伯院子路过,想到在一起玩着长大的四堂姐。她比我大3岁,也是比我高两届的同学。我到西北的第二年,她和东边村从天津退伍回来的朱姓小伙子结了婚。我正好探亲在家,和村里好多人一起送她出嫁。这次回来,听说她也离婚了,传言很多。她婚后第二年,有人说她和村卫生所的一个医生关系暧昧。
男方生气,多次劝她回头,她不听,和那个医生愈发炽热。以致公开,无所顾忌。那医生的家也在上边村,并且有了一个小女儿。男方无奈,正要提出离婚,她却和那个医生私奔了。
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或许是路上寒冷的缘故,竟然清醒了许多,躺在床上,想起这些命运和爱情各各不一的女同学,觉得很有意思:刘云云,曹莉莉,堂姐——三个女人,三种命运。而事实上,她们是雷同的,传统的爱情和婚姻,爱与不爱,自持的美与矫情,相互的背弃,这些都是什么呢?睡不着,又想起一个叫做曹桂花的女同学,曾多次向我请教过语文题。初中毕业后,听说去了白塔镇的饭店做服务员,很少见面。母亲急着给我找媳妇时,还托人问过她父母愿意把闺女嫁给我不。人家哼哼哈哈,也没说行不行。后来听说,她家向来说媒的人开出5万元的财礼钱,吓退了不少人。现在嫁到了哪儿,我也不知道。
大年初二,去小姨家拜年,遇见同桌女同学朱宝儿,她在路边开了一家饭店,丈夫是个愣头青,不务正业。朱宝儿父亲是个私营企业主,不想女儿跟着二流子混,有一次,她丈夫和丈人大吵起来,回家拿了一根鸟枪,对着丈人拉栓开火,丈人吓得躲了起来。有人说,朱宝儿也不愿意离婚;可还有人说,她丈夫一直威胁朱宝儿,敢给他离婚,就灭了她全家。正月十八,和三表哥去市里回来迟了,在她那个小饭馆吃饭,看到我,朱宝儿笑着打招呼,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不像有什么沉重心事。
还有几个女同学做了小学教师,或者考上了大学,都在外地。我想这一辈子恐怕都很难遇到她们。倒是很偶然地遇到一个印象尤其深刻的女同学,叫曹芳龄。那天傍晚,我骑着摩托,去买年货,在街上碰到,她步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瞟了一眼,驰过后才想起,急忙回头去看,车子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记得她在十多年前,说过这样一句话:无论如何,她不会嫁给本村的人,起码也要50里之外。而她却偏偏嫁到了本村,我的一个男同学成为了她的丈夫。也遇见几次,要我去家玩。在几个女同学当中,没听说她的婚姻如何起伏动荡,我想一定很平静,这样也很好,为此,我有理由,对看不到的她,轻轻说声祝福。
雪后,阳光一直不怎么热烈,直到我们再次踏上西行列车,仍旧没有完全消融,顽强停留在背阴的坡上、房屋后面、隐蔽巷道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但都不再洁白,上面飘落着好多黄色或者黑色的尘土和干枯的树叶。大概是风吹过多的缘故,残存的积雪表面粗糙,缝隙很大,一些鸟儿的爪痕和人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和积雪一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