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未来如梦
铺天盖地,无休无止——那么多的声音,但却没有一声属于我,虽青春年少,但却一无所有,内心的迷茫挥之不尽。我16岁,在雨水和庄稼、河水与山坡、牲畜与石头的村庄,简陋的学校挂在马路上方,被一大片四季荣枯的核桃树包围。我和40几名男女同学在窄长的校园与教室如马奔跑,弹跳往来——课堂上打盹,乱飞纸条,相互取笑……瞅着最漂亮的那位女同学——她的面孔梨花一样白,长睫毛像是一层黑纱,我总看不透它们到底闪动着什么,也总是幻想总有一天她会正眼看我一次。
更多的和其他男同学嬉闹,在教室和院子内你追我赶,大呼小叫,飞扬跋扈。有时,两个人突然恼怒,红眼睛,甩开瘦如鸡肋的膀子,在校后的麦地大打一场,各自鼻青脸肿,回到教室,任凭老师磨碎门牙,也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摔跤摔的——几乎夏天每个中午都要去3里外的上盆水库游泳,约了一大帮同学,脱得只剩下泥垢,赤条条在坝上站成一排,然后齐声大喝一二三,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水花分溅,皮肤裂疼。但每次回到学校都被老师责骂,也免不了抵赖。久而久之,老师总结出一条经验:用指甲在我们的手臂上一划,出现白色印迹,就无可抵赖了。
而近似疯狂的玩闹之后,仍旧是一无所有和无尽的迷茫——将来,是一个庞大词语,也是悬念和梦想。一个十多岁的青年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机能也在时间中完善——与此同时,内心情感也像雨后茅草,逐渐蓬勃——我感到无所适从,日 日穿梭的村庄和校园丧失了它们在我眼中的安静与诗意,到处都是枯燥,充斥着无所不在的灰尘、嘈杂的人声和牲畜机器的叫声,像是无穷无尽的烟雾,在内心和周身蒸腾。
那时候,到处都是处在流行末梢的《一无所有》,就连偏远村庄,空旷的屋顶上也时常传来崔健粗砺而富有打击性的歌声。后来我想到:对于个人,那时的一无所有无非两个原因。一是还不可以对任何物质行使支配权,哪怕一根柴禾,有人要用,也轮不到我表态。二是对自己命运没有足够的前瞻性。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支配,当然是最大的悲哀——青春迷茫是无限的。
此后不久,我去了一趟城市,一下班车,一下子就被《一无所有》镇住了,那种声音是粗糙的,也是歇斯底里的,是颓废的,也是现实的。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买一台收录机——踏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在一个接一个的家电商场转——琳琅满目的物质,让我惶惑,嗫嘘询问了价格,最差的也要100多块钱,好一点要1000多块——至今我还记得询问价格时的唯唯诺诺,面红耳赤的不自信和极度虚弱的可怜样子。
就要回家了,落日在烟雾蒸腾的城市西边,挂出一颗模糊的灯笼。站在车站前面的台阶上,看到穿梭不息的车流和人流,看到脸庞黝黑,挎着篮子兜售冰糕的羸弱老人,让我觉得了凄凉;更多的人脚步匆匆,带起的灰尘似乎一团一团气雾,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飞旋荡漾。我又感到了迷茫,一方面来自城市的诱惑,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失望,而更大的却是个人于浩瀚人世的无奈和由衷悲凉。临走,我在路边买了崔健的《一无所有》,还有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回到家里,母亲问我都买了啥,我从塑料袋内掏出一本席慕容的诗集,还有两盘磁带。母亲生气说,书可以看,磁带能干啥?咱家又没有录音机——那时,录音机只有结了婚的人家有。磁带就放在自己床边,早已打开的封面上印着崔健的痛苦表情和张雨生的神采飞扬。可是我听不到,只能看歌词,一遍一遍,按照听来的歌声学唱——直到放寒假,磁带蒙上了灰尘,但还没有真的发出我想要的声音。
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听到——物质是个限制——我感觉它们就像是一些无形而又庞大的东西,指向本身又不在本身,伸手可及而又无法真切接近。倒是早年辍学的几位同学,很早就有了物质的购买权和使用权。其中一位名叫张寄生,退学后,子承父业,做了代销店的老板。练习几年,由于脑袋灵活,挣了一些钱,被乡人青睐,有好事妇女主动给他说媳妇。1989年冬天,他和乡党委书记的外甥女订婚——便迅速由一个不学无术的二流子飙升为乡人,和我们这些还在学校晃荡的半拉子学生羡慕的对象。他是附近村里第一个没有结婚就购买了录音机的人——而且是最流行的燕舞牌。整天把音量放到最大,对着空旷村庄和马路乱吼,吱吱哇哇的声音搅得老年人大声骂娘,引得小伙子们趋之若骛。有一次,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闲置已久的崔健和张雨生,不免生了好多感慨,擦去灰尘,端详良久,揣在衣兜,趁夜去到了张寄生处。
乡村冬日夜幕是沉重的,浓浓的黑中似乎带了铁和铅——代销店灯光彻夜明亮,开始有人不断进出,买了东西就走。到深夜,万籁俱寂,我坐在歌声当中,先是聆听了崔健,从《一无所有》《南泥湾》,到《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一块红布》——真的觉得那歌声是一种打击,一种由上而下的压制和围攻——看起来是梦想,但又是事实,是个人,也可以袭击到众人的心灵——猛然把音量放大,那种狂躁使得安静的乡村黑夜,忽然有了一种喧嚣的动感,就连窗外的风,也好像是闻声而来的听客,不停紧迫气息。然后是张雨生,这个小个子男人,有着女人的容貌,歌声尖利,也很清澈,是抵达又像是在回收——《我的未来不是梦》,他一遍一遍闻唱出,好像是叮咛,也好像是怀疑,坚定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而却又像是对落寞者的一种空洞鼓励。
那一夜,我和寄生没说几句话,任歌声穿越耳膜,在内心乃至血液中流淌和击打,在骨头里面,敲出青春和梦想的回声。从《一无所有》到《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觉得是一种生命的流程,是对一个少年青春时代的简约概括。我流泪了,内心无限惋伤,一边寄生早已在歌声中呼呼大睡,深夜的灯光照着他熟睡的面孔,像是一个陌生者——在《我的未来不是梦》的尾部,音乐缓缓下沉,我也开始清醒。
出门,冷风扑面,整个黑夜都是空旷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在半路上遇到从山坡上蹿下来一条黑狗,它鼻息咻咻,四蹄踩着冷硬的沙土和卵石,在黑夜的走廊上左冲右突。回到家里,躺下来,耳边尽是歌声——《一无所有》和《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顶,练习他们的歌声;在不由自主的回想当中,看到黎明再生,直到又一轮的阳光照射到我一个人的窗棂。
像狼一样,蓦然回首
不被照耀的人,我宁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把自己安顿。像一只散漫的老鼠或孤狼,一切都是自己的,包括爱与愁,生和死。可我做不到,必须要在人群当中,和他们,你们一起,在明明暗暗的日子里,不断劳作,进食,睡眠,并且遭遇到青春期、性压抑、隔三差五作春梦。从离开校门那一天起,它就成为了一个可怕去处——既像来自远处的一声温暖召唤,又像一句冷嘲热讽——我狠狠心,使劲扭过还在犹疑的脑袋,迈着趔趄脚步,再也没有回头。
这是残酷的,在乡村,一个人的读书生活一旦完结,他所面临的事物是纷纭庞大的,命运的不可捉摸和现实的强大无比,使得一个少年第一次觉得了生活的艰难与凶险。休学在家,我学会了睡懒觉,每天都要等着太阳照在盖着花被子的屁股上,睁开眼睛——天光和地光在房间里相互辉映,融合为一个透明但仍旧灰尘蜂拥的世界。而在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即使很早躺下,也总睁大眼睛,在黑暗或者昏黄的灯光中胡思乱想。无意识睡去,却总是做梦,黑白颜色的,一个接一个,场景各分东西,互不粘连而又融会贯通——梦见很多陌生场景,诸如某个城市某个房间,某些乡村某个角落,甚至悬崖和大水边;梦见了很多的人,陌生和熟悉的,衣着华丽或者陈旧,面孔诧异或者自然,无休无止,压迫着我的夜晚。
最不可饶恕的是,我梦见暗恋过的女同学,她赤 裸的身体像蛇,缠绕在阳光照耀的床上,我看到了她的乳 房和私 处,以及暧昧的神情——后果可想而知,醒来之后,收拾掉身体的溢出物,忽然又觉得悲哀,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不能融合的则以梦的方式来完成世俗的占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无耻事情啊。
农忙,是消灭梦境的机会。地虽然很少,但庄稼并不少,一棵棵,一个人的一天是紧张的,也是劳累的——拖着满身的汗水和草芥回到家里,吃饭,什么也不想,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了。这种境界是我在乡村时光最美的——因为做了农活,不害怕被父母责骂,因为充实,不用担心夜不能寐。而这并没有彻底解除我的春梦——有一段时间,母亲发现我越来越瘦,找了一个阴阳先生看了一下,说我被狐狸精缠身——母亲诚惶诚恐,找了一个巫婆,在家里晃着铃铛跳了大半夜——等她跳完,我早睡着了,一如往常,但再也没有做过春梦。
不到一年的农民生活,让我觉得了农业劳作的重复、厌倦和无奈,整个夏天都在水和汗水中度过。那一年,我走遍了附近的山坡,就连不曾到过的婆婆寨和鸡冠山都留下了我的青春足迹。秋天到了,帮奶奶打栗子、卸核桃、摘柿子,到山坡打柴——似乎还没有回到家里,冬天就来了,地里的白菜和萝卜一夜之间被霜消灭,寒冷裹体而来,河水眨眼之间就结成了厚厚的白冰。第一场大雪之后,春节就要到了,那些考上师范或大专的同班同学们携带着荣归故里的优越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像几只骄傲的公鸡,令我惭愧而又无话可说。
满世界的雪,道路光滑无比,枯的草茎穿着满身的雪伸出来,像是一张张纤细的手指,玉骨冰清——姿势美妙,而内质拒人。对于忙碌的农人来说,雨雪天气是上帝给予他们的天然节假日。我也一样,要不是下雪,母亲总有派不完的活儿,背回玉米秸秆,又要去翻松土粪,刚打柴回来,又要我去挑黄土……而大雪之中,谁也不会让我去干活儿的——我可以四处走走,找人打扑克、说淡话或者一个人想想心事。
而真有了闲暇,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同龄几个人打工还没回来,村庄剩下的,都是长辈和晚辈,大的说不到一块儿去,小的说了也听不懂。有一段时间,去一位堂哥家,但堂哥不在家,堂嫂带着孩子。妇女们冬天没事,就是东家西家串门,说闲话,看电视或者听歌曲——因为长不了我几岁,堂嫂也挺好玩,叫了几个半大男孩女孩打扑克,打着打着,天就黑了,我们离开,她做饭——好多天都是如此,有几回,母亲叫我吃饭,知道我在那位堂嫂家玩,暗示我说,人家男人不在家,你去不好——我知道其中意思,是怕别人说我和堂嫂有什么过分之举。这是令我心惊的,我从来没那样想过,甚至嬉闹时,也没有想到会和她如何如何。
在乡村,一个男的和一个妇女或者女孩子太过亲密,就会引发一连串联想和猜测——我失望了,还有沮丧。唯一可玩的地方被乡村风俗堵死了。下第二场大雪前两天,我央求母亲,给我360元钱买了一台记不得牌子的收录机和好多磁带,把自己圈在家里。听姜育恒、谭咏麟、齐秦和刘德华。在他们的歌曲当中,最喜欢的有《驿动的心》、《再回首》、《爱在深秋》、《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忘情水》,这些歌手和歌声,都来自港台——《再回首》让我无数次流下眼泪——幼年的风声穿过头顶,那些哭泣和苦难串连成一部节奏缓慢的电影,在脑海中逐一闪现;而《爱在深秋》则让我想到美丽爱情,乃至爱情背后的悲伤和优美。《大约在冬季》类似绕口令,似乎男女之间的一种承诺和期待。而《北方的狼》则(此字删除)我总是很悲壮,沉浸歌中,感觉自己就像一匹孤独的狼,在风中,在尘土中,在人生疆场上,奋蹄狂奔,仰天长啸,而始终没有明确方向,孤独凄厉的声音划过的不仅仅是青春岁月,还是那些一燃再燃的人生梦想。
其实,歌声乃至沉湎其中的忧伤和幻想都是虚幻的,只是一种情绪暂时寄存而已。那一刻,被歌声牵引,刹那间的起落跳跃,面对的现实依旧强大而冰冷——直逼身体又深入内心,紧贴灵魂,又折磨精神。但每当觉得了困窘和悲伤时,我还会打开歌声——烦躁乃至绝望的内心开始松动,像雨后草地,露珠晶莹,有一些花朵,不期然开放——我总是觉得,音乐所发出的光亮是蝌蚪状的,在血脉和骨头里面,活跃异常——1992年冬天,又一场大雪还没来得及消融,我穿上黄色的衣裳,背起背包——那一时刻,我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什么都还是迷茫的,但我义无反顾,步伐坚定地走出了村庄,在锣鼓、鞭炮和革命歌曲《打靶归来》、《当兵的历史》护送下,手握父母兄弟的叮咛和泪花,走向另一个地方。
风雨无阻,高级动物
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流行歌曲,触耳可闻。操场上,寒冷的西风来自西伯利亚,也来自自己身体,接连吹起的尘土缠绕身体和呼吸。大头鞋践踏的水泥地板,在空旷的营区内四处回响。除了早晚的起床号和熄灯号,每隔数小时都要播放流行歌曲。我第一次听到《明天你是不是依然爱我》、《风雨无阻》、《大海》等歌曲。正是课间操时间,我们也会停下来,在操场上席地而坐,的确良的军装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不一会儿,就接触到了冬日的凉,戈壁的凉,大地的凉,而我顾不得这些,竖着耳朵,像听妈妈讲故事的孩子一样,倾听那些流行歌曲。
现在,真是觉得,那时候的流行歌曲绝对是一种精神愉悦,也是对异乡人的心灵慰藉。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以为美,美到心里——很多人鄙视流行,但流行也是大众的一种情感表达,也是一种建立在人类共同情感上的一种艺术实现。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到底表达了怎样一种情感。只朦胧觉得,可能是男女之间的一种自然离合,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表白和叮咛,抑或厌倦的担忧吧。但我还是愿意沉浸于那种歌唱的旋律当中,随着每一个音符,张开内心的翅膀,在懵懂的情感之外,窥到了一种人间美好情愫。
而张雨生的《大海》有一种尖利感和悲怆感——他高到云霄的嗓音,神采飞扬青春姿态,很自然地成为了我最喜欢的一个歌星,但我没有像追星族那样狂热——多年来,对某件事物喜欢只是喜欢,决不崇拜。这种性格有时候显得狂妄,但不迷信和崇拜也让我获益匪浅——我知道,一个人一旦被某件事物和人所笼罩,那么他的生活再精彩,到最终也会黯然无光的。我喜欢张雨生《大海》中所展现的境界——无限小又无限大,表达于个人,而又绝不拘泥于个人,有着深沉情感和广阔思想,是另外一些只是沉湎于男女情 爱中浅吟低唱的流行歌星所不能比拟的。
我也知道,张雨生的《大海》暗合了我的性格,不是外在的那种,而是内在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潜藏的情感——而在当时,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记得,那些歌声在营区内大致播放了几个月,然后又改为其他流行歌曲,间或也播放一些革命歌曲,像《小白杨》、《十五的月亮》、《我的祖国》等。随后是姜育恒、周华健、草蜢等人歌曲,还有一些粤语的,我听不懂,只觉得旋律美,也跟着一些来自南方的人不懂装懂地听,听过就忘了,远不如那些国语流行歌曲更能深入和牢记我心。周华健的《风雨无阻》和《上上签》我至今十分喜欢——每次听都感动。记得在电视台工作时,一个新分来的军官来找我,让我帮他做一个 MTV,说要寄给远在延安的女友。我欣然应允,并向他推荐了《风雨无阻》。
再后来是《吻别》,首唱好像是张学友,周华健也唱过,但我还是喜欢后者唱的《吻别》,有点悲怆,还有一些说不清的迷离气息,让人有一种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一样的激越感。而《上上签》则使我感到了一丝温暖,一种建立在男女感情上温暖和信任,还有爱情自信心。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始终自卑,在众多事物面前没有多少底气和勇气——找回勇气,一度成为我俗世生活最为迫切的问题。多年之前,我不敢正面对着一个女孩子说话,甚至一个陌生人,我都结结巴巴(至今还留着这一毛病),更不要说面对更为尊贵和高大的事物了。
对于这些,没人知道。那么多人,但没有一个可以袒露内心性情的人,即使一些日常小事,内心的一些微末想法,都不敢轻易对人说——偌大的世界,连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人都没有——这悲哀是荒凉彻底了的,也是被逼无奈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在歌声当中,似乎能够找到一些用来安慰自己的东西。周华健的歌曲是文静的,有一种儒雅风度,这也是我喜欢他歌曲的一个原因。但我不喜欢他类似《刀剑如梦》那种很急促的唱法,包括很多歌星这种唱法我都不喜欢。后来也间接听了几次窦唯《高级动物》,近似说唱,令我惊醒和震撼,他说到本质,也唱到了极致。
但营区广播不可能公开播放《高级动物》乃至其它摇滚歌曲。有次,在另外一个人处听到。同时还有何平《钟鼓楼》、唐朝乐队《梦回唐朝》等,很新鲜,听完之后,忍不住有一种沮丧感和人生不过如此的幻灭感。那时候,我面临又一轮的命运选择,生活的迷茫和命运的不确定使我异常脆弱,内心充满了复杂的忧郁和说不出的恐惧感。这样的心境不仅是我,很多来自农村的青年人都是的,浑身散发迷茫。都在挖空心思、绝不疲倦地为自己找出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对于我们这些农村青年来说是残酷的——如果还将回到原处,那是一件徒劳无功而又灰头土脸的事情。但要留下来,就必须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找到一个可以为自己解决问题的人——不论在哪个集体,总有一些人可以在其中翻手唯云,覆手为雨——而我却连撼动一颗微尘的力量都不具备。内心不可避免灰暗和沉郁:沮丧、颓废、无助、自怜、悲叹、自怜,但都无济于事。很多时候,想起窦唯的《高级动物》,似乎是一个洞穿,也是一个醒悟,它比任何说教都要彻底与准确。让我的思想认识瞬间提高到了人性和社会本质的层面。
草原之夜,我的灰姑娘
我愿意长时间,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安静着,想些事情——自己的和别人的,忧伤或者欣悦,但总很静谧,无人打搅,也不要人知。在这种幽闭的氛围中,打开cd,仰躺在座椅上,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歌,流行的或者不怎么流行的,只要符合自己内心的审美标准和情感要求,我都会将它们放进听觉——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性情乃至趣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不知是时间和年龄之故,还是受到了地域文化的影响——变得不怎么喜欢港台乃至内地的流行音乐了,转而对少数民族歌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一个是至今喜欢的蒙古歌手腾格尔,我喜欢他所表现的那种悲凉感,歌声之中有刀割一般的疼痛,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灵魂的澄澈。早年间,听过另外一位老歌手演唱的《草原之夜》,可能是那种唱法太唯美或者太专业化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听腾格尔演唱的《草原之夜》,一度爱不释手,好长一段时间,反反复复听这一首歌曲。尤其是安静的夜晚,星星满天,西北的天空大海一般湛蓝,偶尔的风掠动树梢……一切都是安静的,唯有我,在腾格尔歌声中沉醉。微闭的眼睛有泪水溢出——我想到辽阔的草原,风吹草茎野花,摇曳的美丽之地,似乎大海上波动的蓝色水光——马头琴是悲怆的,似乎贴着骨头滑行。美丽的姑娘坐在毡房面前,羊羔和骏马,咩咩叫声与咴咴嘶鸣,飞行的大雁和潜藏的旱獭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停止飞行,凭住呼吸——而月光下,想念的人儿多么孤独啊,寒冷使她抱紧自己的臂膀,如水的眼睛湖泊一样,盛放着硕大的忧伤。
至今,腾格尔歌曲版本买了9套,但喜欢的歌曲不是很多,也就是《草原之夜》、《父亲和我》、《蒙古人》、《手拿碟儿敲起来》、《黑骏马》。其实,在腾格尔很多的蒙语歌曲中,他所表达的品格和意蕴,要比这些为大众所熟悉的歌曲深刻得多。《父亲和我》打动我的地方,是它对一个少年成长时代苦难的关注和说出,这与唯美的汉语流行歌曲大相径庭——《父亲和我》是真实的,它展现了个人在成长历程苦难——没有一个有人群的地方是安静和谐的,同类之间的争斗贯穿渗透各个方面——而《蒙古人》和《天堂》则是简洁的,若以诗歌看待,它会一文不值,但经由腾格尔的音乐,使得这两首歌曲呈现出一种辽阔、悲怆、韧性、浩瀚的民族品质。
在腾格尔的歌声当中,我时常想到狼,孤独奔驰的狼,独行苍茫的空廓和忧伤,没有人知道。还记得他以蒙语翻唱过德德玛《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马鞍》等——第一次听到,我也被深深震慑了,像《草原之夜》一样,反复聆听了一个多月——而德德玛,我也热爱。我现在工作的地方,距离她出生的额济纳旗不过200公里路程。2000年十月第一届胡杨节时,我去了一次,在会场看到了台湾席慕容和法国滑翔专家。散会时,新婚妻子和德德玛合影,我连拍了几张,但没有想到的是,回途中相机落水——对于德德玛歌曲,喜欢她汉语的《蓝色故乡》、《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马鞍》,更喜欢她用蒙语演唱的蒙古民歌——嗓音浑厚,如层层无尽的青草,又如大雁于高空的深情呼喝——低沉如流传于草地大地上的江河,配以马头琴和蒙古长调,德德玛就是草原上唯一的骏马和苍鹰。
这么多年来,在西北,因为腾格尔和德德玛的歌声,我格外向往草原——它和雪山、沙漠、森林和大海一样,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花朵就像姑娘们的脸庞,就连成堆的牛羊粪便,也散发着青草味道。1997年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大岔牧场,看到半山腰上的积雪,成群的牦牛在高高的山地上石头一样横向滚动。还有一次,听一头怒发的铁穆尔唱他自己谱写的歌曲:《北方女王》、《裕固族之歌》、《阿尔泰的苍狼》等。铁穆尔的嗓音也像腾格尔一样辽阔,有一种穿透内心抵达灵魂的力量——其中,有一段这样的歌词:
我祈祷那阿尔泰的苍狼
带我走出那森林
我祈祷阿鲁骨的白马
带我越过那达坂
我祈祷那托木察格的黑马
带我走过那戈壁
我祈祷那天边的大雁
带我去寻找梦中的草原
——铁穆尔《阿尔泰的苍狼》
还没有听完,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干净得透明,那些世俗的杂质都像被水冲洗乐——我内心激动,眼泪横流,抱住铁穆尔——在祁连高地的夜晚,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单纯和高尚的人。
这些年来,在祁连雪山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我时常觉得,雪山和沙漠是最伟大的事物,也是最适合我在的地方。它们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我渴望苍茫、无尽悲怆和忧伤性格——容身这样的一个博大的自然和人文地域,我总是能够从中接受到一种来自天空和大地的补给与熏染——也就是他们,不仅构成了我的物质生活场,也构成了我的精神巢穴与灵魂栖息地——青海的青稞酒和昌耀的诗歌、千里河西走廊,到处流传林染和梁积林的诗歌、还有汉武御、皇台、丝路春和苁蓉酒——西风吹尽流沙,弱水曲折倒淌——我时常为自己能够在这里安身立命感到自豪——尽管是荒凉和落后,但它们又何尝不是一种灵魂和个人品质的磨刀石呢?
后来听郑钧《回到拉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灰姑娘》和王洛宾搜集整理的新疆民歌。新疆乃至西藏的阔大地域和人间高地,让我再一次狂热向往——每年都有一些人去南方旅游,我却不怎么热衷——而对新疆和西藏则始终怀有朝圣的心情——郑钧的歌曲是清澈的,有一种高地上的激越和惆怅,还有一种处在尘世而纤尘不染的明净感。《回到拉萨》本身就是一首诗歌,就是一个人站在唐古拉山颠峰,对着高天和雪原的率性呼喊。我时常想:处在高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灵魂一定比歌声更为高亢和嘹亮。
而郑钧出生在西安,朱哲琴、韩红、李娜等人也都是汉族人,这多少是个遗憾,但要感谢他们,让我可以在仰望之中,聆听到那些来自神山圣域上的缥缈歌声。王洛宾的歌曲乃至后来的刀郎,前者我喜欢《在那遥远的地方》,后者只是《冲动的惩罚》。这两首歌曲和郑钧的《灰姑娘》完全是两种方式的情感释放,但每每听到,我都会忍不住地流泪,想到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最近,再次听郑钧《灰姑娘》,虽然隐晦和简单,但情感明朗而健康,呈现了一个男人天性中温柔的部分——这使我感动,我也总是这样觉得:人生当中,若有一分钟最真实的温暖,定然不可舍弃,一定要牢牢抓住,嵌入骨头,放进生命,与灵魂永存。
梦想英雄,无奈凡人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渴望英雄,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少小时候,读到《黄继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课文,忍不住热泪盈眶,小小心灵里,似乎已长出了英雄的蓓蕾——还有,第一次打开语文课本,看到鲜花簇拥的天安门——好像被什么击中一样。长大以后,也时常觉得,一个公民热爱自己的祖国是本职行为,也是一种良好品质体现。那时候,英雄总和祖国紧密相连,尚还没有地球村这一说,更缺乏基督那种天下大爱的精神境界。
作为70年代生人,我觉得幸运——当本村的一个伯父闲聊起他在文革时候的英雄行为——呼啸长街,叱咤人间的狂放不羁和无所顾忌的行事方式。说完之后,他嘴角也挂着一种曾经的自豪。但事实上,当我长大,反而觉得了那种自豪是一种败坏和可耻。曾经有一段时间,英雄是被误导了的——狭隘的英雄决不会像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和切·格瓦拉那样,为人长久景仰。
在所有的英雄当中,再没有什么比非暴力的和平运动与思想启蒙更为打动人心了。我是一个热爱流泪的人,先天性的——时常为一些虚幻的事迹和人物,甚至梦想的情景而感动,泪水像是雨水一样,呼呼直流。但在现实中,我的眼泪异常吝啬,很少哭。即使祖父死,我也没有流出一滴泪。从那时起,我似乎知道,这一生,自己注定会是一个俯身于现实尘埃的梦想主义者,从根本上说,不适合于尘世的生活。
十多岁的时候,在县城读中学,时常到一边的沙河大桥上坐着,夏天烈日炎炎,烤人油脂。但似乎不觉得怎么热,眼睛盯着不停穿梭奔驰的车辆,迫切期待——事故和险情发生。这也是一种残忍心理,而在当时,却把这种期望看得比什么都神圣高尚。后蓦然想起,觉得可怕——曾经的英雄梦想竟然如此残忍,而且表现得迫切和肆无忌惮。由此也认识到:英雄是一种暴力行为。小时候听老人们讲三国和水浒,常常被阮家三兄弟、林冲、柴进、武松等人的英雄(暴民)行为所感染,一边听着,一边将自己幻想成那样的英雄,劫富济贫,刀口舔血,杀人如麻——但终究是梦想罢了,回到现实生活,仍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赤贫少年而已。
到现在,关于幼年的英雄行为,翻检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提。一件是联合本村少年与邻村少年的群斗,有一次,我一人,将邻村的三个少年打的落荒而逃;还有一次是14岁那年,有人欺负乐弟弟,我独自找到他们家里,对着他的父母破口大骂。那时候,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死的“英雄”气慨,但相对于书本和传说中的英雄,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标准,基本上不构成英雄行为,只不过泄私愤而已。
而一个不可阻挡的事实是:年龄越大,英雄的欲望越是卑微。还没到20岁,英雄梦想在心底已忽闪如将熄的油灯了——梦想总是被现实阻隔,被沉重的世事罩上一层灰败阴影。那时候,正是90年代初期,严打之后,一些地痞流氓基本伏法,但流窜的惯犯和漏网者也有不少。我们的村庄地处偏远,到处都是山峰,森林葱郁而又博大,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藏身。或许正因为这一点,那些在城镇走投无路的犯罪者,就跑到这里来,一个个面目狰狞,在路上看到,别说与之搏斗了,就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梦想与现实的区别,也是英雄与凡人的差异——当我相信,英雄是具备信念的。在西北,有一次参观高台的西路军革命烈士陵园,进大门,心忽然沉了下来,似乎有一种极其饱满的东西,一下子充塞进自己的胸腔——看到董振堂将军被割下来的头颅,忽然悲痛,忽然觉得自己脖颈上冷嗖嗖的,似真的刀刃驾临一样。想起那些被活埋、强奸、挖眼、割鼻的西路军将士,似乎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我不知道人对人的残忍何以达到如此程度,两个武装阵营究竟为什么要如此厮杀,如此残暴,以战败者的身体作为邀功请赏的砝码。
还有一次去临近的东风革命烈士陵园,聂荣臻元帅和基地第一任司令员孙继先将军的墓碑高高耸立,黑白照片有一种来自幽深之地的冷峻感和抵达无限的通彻感——而放眼一看,方圆几百米的都是整齐竖立,静默无言的白色墓碑——逝者的疆域,肉体在泥土下沉睡,灵魂在头顶的蓝空漫游。我惊怵了,我想到,这些逝者,生前到底经历了怎么样时代,又塑造了怎样的人生?——事实上,这些都没人回答,但有人记住,每年清明,总会有生者来到,在逝者墓前,用身体鞠躬,用心灵哀悼。
站在林立的墓碑前,我想:自己也曾经渴望过英雄,那么单纯,又那么迫切,但后来却无形消散了——我感到惭愧,不是具体的英雄,而是自己的英雄梦想——最初的鼎盛到中途的溃退,看起来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嘲笑。有一次听美国歌手玛丽亚·凯丽(Mariah?Carey)演唱的《英雄(HERO)》,猛然觉得了另一种英雄境界——它是个人的,也是一种意志的,是歌颂,也是询问。玛丽亚·凯丽的嗓音高亢,有一种直逼灵魂的力量——我知道她穿透了什么,就像我,在她的歌声当中,突然间变得无比安静,仿佛整个身体都是澄明的,没有一丝杂念——我想到英雄,他们应当是舍却凡尘,以理想对抗现实的一群人,也是一种义无反顾,奔向更多人生存乃至生命的美好愿望的一种优美而悲壮的姿势。
而这些,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已经无缘企及了,也不可能做到。或许正因为抱定了做不到的念头——无法抵达的英雄梦想也有了一个可怕的终结。返身回来,依旧像现在和从前一样,在生活中忙碌,在屏幕上写字,无聊时候躺在阳光下胡思乱想——包括英雄梦,也有凡人事,既丑陋也美好。我知道,我本质上也就是一个凡人,就像李宗盛的《凡人歌》一样,美丽而微不足道,个体又群体,自我但却旁涉。通常的情况是:我看到了我,却又看不真切,我就是我,但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