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拿来。”联枫自取酒杯,吩咐妻子。
白梅似乎有什么心思,当丈夫重复他的要求时,才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瓶子,小心翼翼地递在他手里。
他一抿嘴,整个脸变了型。他喝到的是烹饪用的老醋。
“你,怎么搞的?”联枫瞪了她一眼。
白梅满脸绯红:“我、我给……你去重换。”
“不用了!”联枫一头钻进他的小斗室,砰地一声关紧门。
联枫,镇上崭露头角的小说业余作者。已发表了九篇短篇小说。有一篇还在地区被评为优秀作品。他是花镇锁厂的工会宣传干事,时间老人对他十分厚爱,且厂长极喜爱读小说,在支持员工从事业余创作方面,是个少有的“开明人士”。可是近半年来,联枫“颗粒无收”——退稿信口径一致:文字不错,但缺乏生活气息。这是他自处女作发表以来最不顺利的时段了。
白梅轻轻地叩门:“联枫,快出来,饭都凉了。”声音是那么委婉、温柔,没有半点幽怨。她知道他近来为什么心绪不佳。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酒厂制曲工,是非常崇拜自己的丈夫的。她期待他的一个又一个作品的问世,苦恼的是不能做他的助手。制曲工和作曲家有天壤之别。她能做到的只是把所有的宁静留给他,包揽一切家务,尽可能温顺一些以免打搅他的思绪和灵感。习惯成自然,以至碰到一些棘事难题,她也尽量求助于别人,不愿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门不开。
香烟的烟雾,从门隙弥漫出来。显然,他还在生闷气。他和白梅结婚才一年半,那种甜蜜劲好像已经过去。对这个温顺、然而缺乏文学细胞的妻子,他曾进行过多次耐心的指导,关于瘦、嗖、叟、馊的不同意义,关于“一”字开头的成语故事,关于诗、词、小说、散文的分门别类,——说来,细致得不得了。白梅呢,就是光会巴眨眼睫,似懂非懂地笑。近来像是出了什么事。神情恍惚,丢三拉四的,早出晚归无定时,家务事也不够尽心。这不免又使他添一层烦恼。
“联枫,快……”还是她的温存的呼唤。
他把一份稿纸揉成团,拧熄了烟蒂。他甚至暗忖,是她,是这个木头木脑的没有一点儿文学修养的妻子,影响了自己的创作激情,妨碍他出成果。
门开出一条缝:“白梅,我和你帝量一件事。”
“快吃饭。”白梅连队哄带劝,“啥事不好帝量的?”
联枫瞟了一眼白梅:“我们是不是分开过一段时间?”商量的口吻却透出独断的意气。
白梅的嘴唇留下鲜红的齿印:“为什么……”
他闷声闷气叹息:“我们俩合不到一块儿。”
白梅的手微颤:“你、你……”
他摆摆手:“这样下去,你不幸福,我也不舒心。”
她凝视他,直到他移开视线:“好吧。”
她噙着眼泪,做了晚餐,洗了他的衣服,留下家庭的余钱和存款,默默地走了。当她掉过头,再一次回望时,忍不住啜泣起来。
联枫有了时间了。再没有人会来分他的心了。他一人不开伙——早餐烧饼油知,中餐包给食堂,晚餐馄饨面包。他把所有的工余时间,都赐给小斗室,有时月挂中天,还在奋笔疾书,文思泉涌。一个月过去了,三个短篇写成了。又过了一个月,这些作品路经长河大川,重返到制作人手里。他的头发开始紊乱,内衣的领子,一片污垢。他一方面下了更大的雄心,一方面抱怨编辑的眼力的准确度。
在市面上文联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那位诙谐的两鬓染上白霜的程主席,瞄了瞄困倦、不修边幅的联枫:“我们要推开窗子,打开门,走出去,开拓生活,扩大视野。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新的人物、新的故事等候我们的妙笔生花哟……”
七嘴八舌群言堂皇。
联枫却独自一个人低头思索着,吞云吐雾。
翌日,一批青年业余作者被安排去工厂和乡村作短期参观访问。
花镇酒厂。庞大的发酵池。高高的蒸馏塔。酒库。化验室……这是个每天要消耗八万斤番薯干和麸皮的新兴酒精厂。其生产的工业酒精作轻工、化工原料,食用酒精则用于制作顾客欢迎的各种花色酒。经济效益之好,在全市工业系统名列前茅。
联枫踟蹰着,真担心在这儿相遇白梅,该有多难堪。由于卫生的要求,参观者未能进入极受杂菌感染的曲房。他才松了一口气。
小会议厅。雅洁而明亮。讲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白菊花。
厂团委宣传委员季姑娘,红着脸:“现在请程主席讲话。”
程主席笑道:“我们的‘文豪’们哪,要注意啦,这个厂有个不起眼的小组,由一些不起眼的人物组成。他们可做了大事业了,搞成什么新……”
“叫青春A号曲种。”季姑娘接话,“一种新酒母。”
“对对,青春A号曲种。他们没日没夜,多次试验,终于搞成了,使出酒率从百分之三十五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九以上,质量稳定,节省了大量粮食和燃料……嗬嗬,我这是怎么啦?”程主席拍着自己的脑门,“你们讲,你们讲。”
“接下来请新曲种试验小组负责人白梅同志讲话。”季姑娘带头鼓起掌来。
白梅穿着合体的工装,淡绿花的衬衣领子翻出,显得婀娜、端庄、秀丽。她显然不适应这种场面,低垂的眼帘藏住了内心复杂的情感:“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好。失败了……重新干……”沙沙的记录声。
联枫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原来是这样地光彩照人。她做了这么有意义的事,自己竟一无所知。难怪有一天,他在抽屉里翻出一本笔记,里面画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符号,是她的。他觉得太负于白梅了,她虽然不是个文学的助手,却是个开拓新生活的突击手。内疚使联枫眼眶湿润。
掌声……
工厂的小路上,联枫相遇了白梅:“梅,你回家吧,是我……”
白梅热泪如泉:“我,不……”
这是一个晴朗的暖融融的冬日。联枫腰上围着饭单,哼着小调,活泼得像个十八岁的哥哥。
油煎虾、焖猪蹄、荷包蛋。全是白梅爱吃的菜。
红葡萄酒,斟在两只酒杯里。
“愣什么,喝。”他热情地催促妻子。
白梅不会喝酒,呷了一口,秀眉曲动着,眼睫上泪花晶晶。
不久,联枫发表了一篇题为《青春的醇酒》的短篇小说,获得镇上文学青年们的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