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之政者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统其终则为政,要其始则为教。操政教之权者,端在于士,士之所以得其权者,又端在于馆师。近观今之为馆师者,多为贫所累,并不必学通文、熟言、正行端,仅贪束金无多,以至误人不少,良可慨也。然士而设教,为贫所累者亦非不可,须学之不通者速求其通,文之不熟者速求其熟,言之不正者正之,行之不端者端之,使得于我者取为准绳,方不失馆师身份。况设教者,学之通、文之熟,更有赖于为弟子者。譬有弟子四,一念大学,一念中庸,一念论语,一念孟子,我终日为之讲者,此四书也。听其读者,此四书也。及念大学者念毕,则又念中庸;念中庸者念毕,则又念论语;念论语者念毕,则又念孟子。讲着教他念,彼仅念一遍,我之听且讲者已四周,人即中材。二年可通一经,教读十年,经书讲听不下数十周,学之不通者通矣,文之不熟者熟矣,至于言正行端,更觉易易。倘言行有失,为弟子者必不我从,时时以此为念。其不正不端,这又几何哉?苟不顾此,但能作几句八股文章,一经入庠,便谋为馆师,弟子之有才者听其才,迂者斥其迂,讲听草草,毫不加意,渐渐自业愈荒,弟子愈迷。尚诩诩不知自揣,目若无人,吾不知其何以立于人间?将国家之制艺命题必以四书之意,漠不关心,其学安在?岂不知自古无不孝之圣,未尝有必孝之士。无不孝之士,始能有行孝之民。民无触动,赖士之感化。士无知识凭圣之典章,故孔门设教先以学示为士之基,更以学推及人之化。苟身列儒林,徒沾沾于文学间卖弄笔墨,岂非学中之罪人乎?然今之为学者,何莫不然?将圣人为学之本意置而不顾,竟凭无限巧思,作窃取功名之路,可哀哉,可惧哉!朱子注曰: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先觉者,果何为乎?亦不过不忘本已耳。本者,孝也。孝之外虽有专长,亦不得继先圣之统,故继圣者独曾子,曾子非孝思不匮者哉。先圣先贤固非后学所可及。既为学中人,便不可自画其志,岂可以自己之修持,让他人之功力?孔子云:“当仁不让于师”,当恪遵之,当勇行之。不然,自贼贼人,欺人欺天,谁得辞其咎欤?况身为儒流,所作所为,皆为小民之指示乎?彼有不良,谁之过也?彼有令德,谁之功也?即为学不仕,亦可将此孝行为后世子孙严其规范,乌得将百行之先视为草芥?谁无父母?谁无天良?父母之爱我何如?而我之天良,岂可顿失?况我身为父母之骨血,我之所赖以生者,皆父母之养育,亦父母之德行乎?若一味不悟,任己之便,父母之约束等诸虚妄,妇女之见识,行于庭帏。既然妄本失源,焉得不斩宗绝嗣?乌乎不痛!凡我同学,各细思之。如故意不察,自当详革,勿谓劝之不早也。【小不能破大不能载。万卷精髓,千秋表帅,后之阅是则者讲学问作论语读也。可入精微作大学中庸读也可,正风化作孟子读也可,句句是心,字字是泪。笔下生云,行间出日,倘有善学者,一为披阅,即当手提界尺,打尽天下读书者。】
看毕,以为甚好,遂回到寓中,拿了笔墨纸张,直赴儒学,将纸按到照壁,草草抄讫,【前借僧道大笔,今番自己挥毫,黄兴商客耳。乃能素敬三教,故详观政教,笔而记之,为子孙遗规范。为天下树声教,胜于世之营利奔忙者真高远矣。宜其有贤孝嗣出,书香不断,兰桂齐芳也。】带回寓中。与悟澈法谕、司空一如法谕收在一处。【珍藏法宝,也可谓三教归一。】及兑明了银两,便雇了两辆车子,自坐一辆,冯助善夫妇坐一辆,齐向善庄。
这日到了家中,冯高氏与陶氏相见。黄兴说明来历,即与冯助善打扫出一所闲院,令其安家。【讲天良人,自有个好收场。】自己遂向塾中拜望申孝思。二人问候一番,又向李金华塾中去。到了塾门,见李金华正在那里拿着界尺,怒打黄诚斋。不知为何,下回分解。
注解:
今以教学之相长也,不惟师有益于弟。弟亦且有益于师,说命曰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学。观于儒学告示一则,愈恍然于学通文熟言正行端之即敩即学也。然必即敩以为学,抱愧已属良多,至学文本不通熟,言行本不端正,而又不能藉教学以熟其文,而通其学正其言,以端其行,不但无益子弟,亦且误人子弟,不特误人子弟,亦且大坏风化。何也。馆师者,先觉也。已无所觉何以觉人。已无所为,人将所效乎,况乎不以圣贤之学为学,是为伪学。不以圣贤之教为教,便为邪教,夫圣贤所学者孝也,圣贤所教者亦孝也。惟学孝乃可得圣贤之秘诀,亦惟教孝乃可得圣贤之真传,盖孝者本也,本立而道生,一德裕则百行俱举矣。金钟传欲弥论孟之所未备,故发圣贤之所未发。其有功于圣门者大矣。岂沾沾为馆师树其坊标已哉。然而世道人心,胥自士人基之。尤自馆师启之,馆师之责任匪轻矣。亦何弗熟读金钟传,以昌明孔圣之宗旨,端士习以正风化也耶。
理注:
忽闻卜问清,又到天津,原是胡升专权。且黄兴从天津到通州,又有助善帮办,是天意通顺来到通州,又得儒教法谕,是三教归一。
偈云:
三教正论归黄兴,黄色脾土望四宫。
金木水火合一处,大道由来无二宗。
第五十五回佳徒弟才高责重酸秀才弊大心穷
话说黄兴到了李金华塾外,窥见次子受责,不便入室,遂却步转回。走至自己学门以外,听得塾中怒声大发,又却步走到院内,暗暗窥伺。却是许顺被责,亦不问何事,即回到家中。自思道:“诚斋心性聪敏,作为不苟,【足见诚斋身分。】这是为着甚么呢?【岂不知礼义责备贤者。】至于许顺本是个庄家孩子,那却不足为怪。”【这便是护局子。】遂向陶氏说了一遍。陶氏道:“从先我害这个病,如今我却好了。【居然化毒,陶成贤良。】你怎么也入了此门?【溺爱一着,是误子弟病根。】人家的孩子就该打,自己的孩子就准没有差么?若没有错,他老师也不能胡打乱敲的。”黄兴道:“不是这样说。申先生有两岁年纪,到底温柔些。【这却不然,那知学规更严。】那李先生年青少壮,性情暴躁,【教不严,师之惰,李先生勤于教读,非性情暴躁也。】吾所以说这个。”陶氏道:“暴躁也罢。孩子们没有一点错,总不能拿邪嫌。再者,李先生上了这几月学。无所不教,教的孩子们全都循规蹈矩的,真有个学生样子。从先乍上学的时候,我还说他教的孩子们尽会弄酸排场,这不是没要紧么?后来时候长了,才见先生们教训,是教孩子们实行不亏哩。”【今之教学者,何不讲此。】黄兴道:“是些甚么酸款?我也听听。”陶氏道:“你听着罢。先生教孩子们寅时就得起来,须梳头洗脸,不准邋邋遢遢的。梳洗完毕,因着你没在家,便叫他先来见我。须站在门旁。我若起来,他便问道:‘妈妈睡醒了。儿要上学去了,妈妈还叫儿作么否?’我若未起,须待我醒来,问道:‘妈妈起来不?儿上学去,妈妈有事用儿否?’我或起或未起,若叫他上学去,先向我深深一揖,倒退而出。【此是第一条学规,由入则孝上做起。】到学中先拜圣牌,次揖老师,然后归坐念书。放学时候,又拜圣牌,再揖老师。【圣人百世师,故先拜圣,次拜师,以示朝夕不忘诚敬。】到家时候还得给我作揖。【晨昏定省毕生皆应如是。】成天家劳劳叨叨的,就是这么些个事。【此是用时习实功,伦常日用。习惯成自然,足见其学不厌诲不倦处。】若是诚斋家来,还得揖他哥哥,不论走到那里,凡遇长上,必站立问候,久未见者,也得作揖,【是第二条学规,由出则弟上行去。】不准放肆一点。一句瞎话也不准说。【此是第三条学规,极之以谨信。】同学们须要和气,【此是第四条学规,教之泛爱众。】谁比谁强,谁就得敬谁。【即是第五条学规,教之以亲仁。】那些事一言难尽。等时放了学,你看着罢。合唱戏的一样,【揖让成风,古道皆然。】又要给你作揖了,狠有些意思。”
正说之间,黄心斋家来了。果然向黄兴作揖道:“爹爹吃了饭没有?”黄兴笑道:“这么大个人,却也学上来了。”【虽白头小子,亦宜如此。】黄心斋不敢多言,遂又拜过陶氏。说着黄诚斋也回来了,见了黄兴深深一揖,面带笑容道:“爹爹才到家么?”黄兴道:“来到半天了。你老师好哇?”黄诚斋道:“老师却是身安。爹爹在外身体劳乏,却是面色甚好。”黄兴道:“好哇,没病没灾的。你坐下罢。”黄诚斋应道:“是。”嘴里答应着,却转到陶氏身旁深深一揖,又向心斋揖过,方回至门旁落座。【写诚斋从容中礼,如一幅画图。】黄兴见他面无忧色,遂笑问道:“你老师生么气哩?”黄诚斋道:“老师没生气呀!”黄兴道:“亏来你老师教训好,怎么学着撒谎?我在门外看见,没有进去。那打的是谁呀?”黄诚斋笑道:“那是因为儿说差了话,打了几界尺,也不大么疼。”黄兴道:“说差了么话呀?你对我说来。”黄诚斋见哄不过去,遂直言告道:“今天早饭后,老师没在书房。马表弟使老师的笔写字。写完了,搁差了地处。老师回来,便问谁动笔哩。马表弟见问,不敢答言。【马生犯不谨规,如实承认尚有可恕。】老师定问是谁。我看着事不能了,遂向老师道:‘老师没要生气。’老师忙接道:‘你动笔哩。只许今一次,后再如此,定不能恕!’我见老师息怒,便道:‘不是门生动笔,是马乐孝动笔。’这句话没要紧,老师的气反大了,说:‘是你没动笔,怎么搀话接舌?这么大胆哪,这就该打!你又说是马乐孝动笔。他动笔用着你说么?这便无爱众之意,更该打!’仅将为儿打了几界尺。不过臊皮就是了,打的并不疼。”黄兴道:“没打你表弟么?”黄诚斋道:“说他问着还不说,所谓信又何在?也打了两下。”黄兴道:“这还罢了。”【先生严教是公心,东家疼爱有偏见。】又问黄心斋道:“你老师为甚么打许顺呢?”黄心斋道:“为的教他放学回去,总得给他母亲哥嫂作揖。他家说是不必,家里的事,你老师还知道么,他便从了。【有违孝思务本之意乌乎可。】今日老师合旁人说话,说起这个来了,闹的老师也知道了,所以打他。”【打的是不循实行明,犯入孝之条。况一欺哄,便违谨信戒。】黄兴道:“这些故事真是不少。念书就是了,也不知弄这些闲情作甚么!”【以先务为闲情,儒教之所由失其真传也。】陶氏笑道:“你忘了他老师说的学规了么?不是说甚么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就是那个理。如不能行,学一个好嘴子,贼鬼流滑,将来莫有坏不了的。这么着念书,那怕文学不好,上达不了,总成个正经人。那么为学,就是作官为宦,也短不了挨骂,落一个臭名儿天下传扬,丢人摆怪,损阴丧德,再闹的斩宗绝嗣。那算谁的错处,莫非不怒先生么?”【陶氏居然陶成女中智慧矣。钦其性情之雅正,心地之明亮可以振颓俗可以警迷顽。慎勿读书昧理,以致败坏名教,贻祖父羞,惹妇人笑也。】黄兴道:“你一个妇人家,比我还明白。【不但比你明白,世之教学误人者皆当为之汗下。】要知四海之内,不若妇人者多多,岂但我自己一人?”【的真不假。】陶氏道:“吃饭罢,别说这些闲话了!”说毕,遂用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