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
“清越,我回来了。”
海棠花下,无且张开双臂,双眼笑弯成了一条线,正如他心中所期待的,迎了个满怀的软玉温香。稍稍低头,见女子发上落了几瓣海棠,抬手轻轻拨去。
“怪不得云信千方百计要引我来,怕就是你的诡计。”女子嗔一声,抬起头来望着他。
二人相视良久,只笑着,默默无语,仿佛二人间的情谊根本无需多言。
“你爹不许你来见我,不使个诡计,哪里看得到这上好的海棠?”无且抬手往她鼻尖一点,丝毫不否认,“前两月的信你可都收到了?”
夙沙清越复又将螓首埋进他的怀中,奋力点了点头,闷声道:“算你准时。”
想起两月前他寄来的那一封信,夙沙清越便不由得脸红起来,他说,明年开春,定会回来娶她,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爹爹会不会应准。想到此,她不由鼻头一酸,只恨不得当下便跟着他一起走,想罢,双臂不由环得紧了些。
无且似察觉了她的心思,也渐渐收紧了臂弯,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负她。
只是,时移世易。
他身陷囹圄,她成了青楼卖唱的女子。
她那个视色如命的父亲在母亲走后,娶了她身边的云信作了九姨太,她两个哥哥好吃懒做,在军营里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可家里头仍是天天供着,如今吃光了家底,看他这个唯一的女儿长相优佳,将她卖去青楼,毫不手软,她甚至连一点抗争的机会都不剩。
“小姐!”云信塞了老鸨一些钱银,好不容易才见着夙沙清越,在她房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云信求您了,您带我一起走吧,您去找无且公子,他一定有办法的啊!”
无且……
这两个字犹如她心上的一块未愈的疤,云信这么一提,有如将这块疤生生揭开,底下又添新伤。
被卖来青楼的前两天,她便听那两个哥哥悄悄托人传话给她说,无且被大清的人给俘虏了。
夙沙清越摇了摇头,脸上隐隐透着些许绝望,可嘴角却仍是微微上扬着的,活像是一只被绳牵着的人偶,她将云信扶起,轻声言道:“云信,你再坐一会儿,该我上场了。”
她的语气很轻,可云信听起来就好像一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夙沙清越将她扶着坐上了椅子,云信方要伸手阻拦,她却迅速将袖子一甩,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云信坐在房中,忽的听闻楼下传来一阵凄婉女生——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
夙沙清越婉转而歌,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画面刺痛了她的双眼,突然一顿,她用力一闭眼,想将脑海里闪过的那一树海棠挥去,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谁,一瞬间双眼含泪,胸口一闷,“……燕归来。”
霎时间,坐下一片寂静,良久,响起寥寥几声掌声。
“砰”!
夙沙清越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一阵骂声:“大好的艳阳天,你居然给老子唱这个!”
终于能松一口气了,那树海棠,终于看不见了。
再睁开眼时,她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云信。
见她醒了,忙欢喜道:“小姐您终于醒了!吓死云信了!”
夙沙清越挣扎着坐起身来,身子刚刚撑起来些许,便感觉到头里传出一阵剧痛,双眼稍稍也有些模糊。她疼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云信急忙让她躺下,“小姐您快躺下,您受了伤了的。”
受伤?
夙沙清越抬手一摸额头,果然摸到上头缠的几圈纱布,“这是怎么回事?”她问着,不停地眨着眼睛,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
“小姐,您不知道,方才有个不讲理的,在您唱完的时候抬手扔了个茶杯上台去,不偏不倚砸中您的额角,小姐您怎么就不知道躲呢!”云信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大有要流眼泪的架势。
夙沙清越听了不免难受,叹了口气,“云信,你现在已经是我爹的九姨太了,行事不好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该沉稳些才是。”她看着云信,将她拿着帕子准备拭泪的手按下,“不然还是得受人欺负,你也不想想,你头上还有八个姨太太呢,哪一个不是心狠手毒,把我娘折磨的死去活来的。”
云信怔怔地望着她,只听她又说:“现在倒好,我娘走了,相互折磨起来了,我爹那个身子,撑不了几年了,到头来大难零头各自飞,留下来的,又继续折磨,又有个什么意思。”
她哼笑一声,满是不屑,“我娘就是太软弱了,任她们欺负,这事儿也怪我,我当年也没能保护好她,你万万不能像我娘那样,晓得了吗?”她紧了紧握着的手,虽这么交代了一番,未免还是担心。
云信将另一只手也搭上,坚定地朝着夙沙清越点点头,十分郑重。
夙沙清越咬牙将她的手一推,“时间也不早了,你赶快回去吧。”
接连着几日,老鸨见她额上有伤,便吩咐着让她干杂活,连衣裳都换成了寻常下人穿的粗布衣服,若是换作以前,她定是受不住的,可是现在,她心中也没存有半分希冀有朝一日能出头,自然也叫不出半分苦累了。
手臂一伸一缩,机械地擦着一张张桌子,耳边充斥着男人粗野的笑骂,还有此起彼伏的娇声软语,夙沙清越清理完桌上的残羹剩饭准备,正准备抬着一盆子的碗碟去后院洗刷,却听到身后一个男人扬声说:“你,站住,过来陪陪大爷。”
夙沙清越一愣,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稍稍回头去看了看那个男人,陡感一阵恶心,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之时,男人不高兴了,“就说你呢,那个杂役,过来!”
老鸨见了,赶忙过来劝和,命人接过了夙沙清越手中的木盆,带着她过来了。
大汉一见她过来,伸手一揽,夙沙清越直直跌坐在男人膝上,腰间被紧锁着动弹不得,大汉满脸的横肉,口中本初的气味着实令人作呕,夙沙清越被熏得别开了脸去,咳嗽了两声,大汉见状,更是不爽了。
正当她回头之际,“啪”!一声脆响,惊到了桌上另外的几个姑娘,几个人连忙齐齐向大汉赔罪。
不料大汉根本不屑一顾,一挥手全回绝了去,“我只要她的道歉。”
被人甩了一耳光还要道歉!何等的屈辱!
夙沙清越沉沉将眼一闭,知道自己定是躲不过去了,一咬牙,摆正了身子,佯装出一副羞赧之色,“惹怒了壮士,是小女子的不是,还望壮士不要迁怒于各位姐姐,这杯酒,就当是给壮士赔罪了可好?”
她说着,纤手托着酒杯往大汉嘴边一送。
果不其然,大汉“呵”地一下笑出了声,见她肯服软,眯眼笑着,抬手摩挲着她细滑的面颊,垂下眼睛看了眼她手中的酒杯,动了动嘴,紧接着一口唾沫便从双唇间挤出,一下子吐进了酒杯中。
夙沙清越霎时间感到胃里头翻江倒海,可大汉却笑得猥琐,“上次我将你的头砸破了,今日我也应当道歉的。”他笑着将酒杯往她面前一推,“美人,喝了这杯酒,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可好?”
夙沙清越敛眸看着被推回来的酒杯,硬是扯出了一个笑容,像是那张俏脸上生生撕开的一道伤口一般,血淋淋的,“小女子先谢过壮士,不过先说好,饮完了这杯,小女子可能告退?我这副模样见客实在不好看,再待久一些,怕是妈妈要说了。”
“好好好,都依你。”大汉开怀一笑,“美人请吧。”
夙沙清越将酒杯凑至唇边,浓烈的酒香似乎让她稍稍好受了些,她一闭眼,迅速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顺着食道一路烧到了胃里头,火辣辣的。可辣归辣,却有麻痹神经的奇效。
大汉看她十分爽快,不禁有些愕然,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夙沙清越便已经转身离开了。
老鸨找到夙沙清越的时候,发现她正挨着墙根儿哇哇地吐,转而想起什么,连忙催促:“清越,快收拾一下,有人来赎你了!”
不远处的几个姐妹一听,连忙围了上来,有恭喜她的,有失落的,有舍不得的,杂七杂八的声音揉成一团,一股脑的往她耳朵里塞,她听得糊涂了,就胡乱应几声。
反倒是老鸨的那一句话。
有人来替她赎身了。
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