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白头携老,不是所有的婚姻都会瓜熟蒂落。
认识易蓉时,这个36岁的女子已经在轮椅上度过了13年。
她是18岁那年得的渐进性风湿性关节炎,最初5年,还勉强能走,只是不断地打绊子,仿佛有恶作剧者时时伸出绊脚索,使她踉跄欲跌。之后,症状越来越重,每到夜深,每个骨节都有啮咬般的痛,虫咬、蚁咬、蜂蜇般的痛,无法形容,无从逃避。她形容自己:“我被病痛煎熬,虽然摇了100次白旗,仍不被宽恕,仍不许投降。母亲孕育了我,我孕育了死亡。”
我们要去访问她,她寄来许多照片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奇怪,照片上的她完全不像病人,神定气闲,双手插于裤袋中,像度假的白领一族。她甚至还能倚墙而立——最美的一张照片,像极了奥黛丽·赫本的一张经典剧照。她倚立在月亮门旁,穿蓝印花布夹袄,蓝色长裤,手插在裤袋中,朝向镜头,满足而苍茫地笑。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她,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还是倚门生闲情的女人?打电话过去问她,说,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手指已经完全变形,四个指关节已经痛到要断,所以所有的照片里,手都自然而然地藏着。那天能站立,是个奇迹,现在情形更糟,肘与肩都受病魔掌控,自己想抬手梳个麻花辫都不能。
然而她所有的照片上都梳个麻花辫,俏伶伶的独辫,衬得她的额头,宽广而忧郁,眼神里有孩子气的憧憬。我不由追问:这么多年,谁替你梳的头?
母亲,丈夫,前夫,前夫现在的妻子。
每一个词都是她的路,她的泪与笑,听上去石破天惊。
易蓉新婚时丈夫不是不知道她的病,丈夫的家人坚决反对,都说这种病发展到最后是全身瘫痪,最终连呼吸也会衰竭下来。华佗扁鹃也回天乏术,比癌症还漫长磨人。就像把青蛙放进渐热起来的水里,青蛙不可能知道水什么时候会烫起来。但真到水热起来时,青蛙也无力跳出这锅水,甚至无法对命运说:“让水快快烫起来,让我结束这磨人的苦楚。”但没有回应,没有回声。
丈夫的母亲曾声泪俱下地问儿子:你愿做第二只蛙?
但是所有有血性有浪漫意念的人,一开始都笃信自己是第二只蛙。易蓉的丈夫当年是这样想的:两个人的绝望尚可互相宽慰,也许尚能激发出苦中作乐的灵感;一个人的绝望,如漫漫黑夜,让你如何度过。
他要做第二只青蛙,替她梳头,讲笑话给她听,让她了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但是,那锅水终于滚烫起来了。终于,第二只蛙再也不说什么两只蛙的绝望比一只蛙的绝望要光明些的话了,他还给她梳头,但是她感到他手的麻木、绝望和沉重,更读出了他心里的凄苦与悲凉。
他是独子,他的父母希望早日抱上孙儿,而她的存在,阻隔了这份并不算过分的希冀。
她主动与他长谈,让他走。
两人相对垂泪。她花半年时间说服他,他花半年时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承诺与良心,最后他说,那么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离去后,让我天天来帮你梳头。
她含泪点头。事后她说,尽管是她动员他走,但一旦成了他的决定,她连心头都冻成冰块。这许多年,她对他的依赖,比任何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依赖都要深。她曾经暗自发誓:只要他的身,他的手还在她身边,她愿放他的心自由。他在外面,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他爱的女子,只要他仍愿意温存地替她梳一次头,她可以把所有的委屈咽下。
但是,他注定是要走的。这锥心的痛让她蜕了一层皮,她曾经为他不能按时来替她梳头而吞下30片安眠药。在潜意识中,他们有约,他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撑,他怎么可以爽约不来?
那日,在医院里,重新回到刺眼的人间,她恸哭起来。
她忽然感觉到她发上的冰珠凉而颤栗——是母亲的泪。白发老母告诉她真相:他没来,是因为筹备他自己的婚礼。母亲说:所有的人都叫我瞒你,可我不想让你生活在虚幻中,我要你面对真相。替你梳头的人总会有的,现在有我,将来,上帝会安排天使来……
母亲的牛角梳拂过她的发,她的心抽搐了许久。那一刻的感觉,如醍醐灌顶。她醒了,知道自己不只为他的爱而活。此后,她变得通达与乐观。他打电话来,说请允许他们来看她。她表示欢迎,不过饭要他们自己做。他的新妻来了,面对她的病况,羞惭之情顿生。她觉出她的尴尬,宽慰她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所以不必感觉抱歉。你所能给予他的,我无力给予……
他们与她淡淡地交往着。直到易蓉的母亲因心脏病突发住院,他的新妻打电话过来,只有一句话:易蓉,我想来帮你梳头……
他的新妻特意梳了独辫子,露出与易蓉孪生姐妹般的宽阔额头。她带了三把牛角梳来,像一个手艺娴熟的美发师,扶易蓉坐上轮椅,替她编麻花辫,盘起,对着镜子在她的鬓发上插几朵野兰花……就在她扶着轮椅背与她一同对镜而望时,泪水迅速模糊了易蓉的眼。
易蓉记起母亲的预言:上帝会安排天使来,但是,天使的翅膀就在你自己心里。母亲真是一个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