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麟
背后是远去的小城,南面是沉寂的塔里木盆地。我终于离开了。而沿着这条千百年前就已经开辟出来的古道,有人却没有出路。
“这条路是沿着塔里木盆地北沿一直向西,属于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汉代称为北道。”我在车站的展示栏里看到了这段话。我到目的地了。这是我第一次出差,也是第一次离开生活的城市,没想到终点却是风沙漫天的西域。
我在一个每天上班可以睡八个小时的小机关上班,这里是经过了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后的最终落脚点。当时单位派来到学校的招聘代表说,来我们这里,不但有大量的进修机会,而且每年都有出差机会。进修对于学习不甚努力的我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而出差,对于23年都浪漫在这个城市里的我来说,才是难以抗拒的魔法。
那个招聘代表现在是我的领导,但是,每当我看到他时,总会翻白眼。他没有骗我,单位确实有大量的出差机会,而且地方不错,新马泰、伦敦、巴黎……最次也是国内,但是这些机会是无法轮到我头上的。按照现在的轮流制,等到可以出差到得克萨斯州看日落时,我已经差不多三百五十岁了。我没那么长命,我骗了我自己。
当出差通知放在我面前时,我震惊了。但是,看了目的地后,我笑了。这不是出差,是一次流放。
出差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只是带一些资料回去,这一点,任何一个邮递员都可以完成。我毫无目的地在这座小城里转了三天,把餐馆和香烟铺子都数了一遍,总数不会超过一百。不过看到那些在老城墙下晒瓜的新疆老农,感觉总是很亲切。
虽然在刚到的第一天,我就赶上了沙尘暴,黄土夹在雨点里像泥丸一样砸在脸上和身上,白色衬衫留下了永远不能消除的痕迹。但是,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毕竟是我第一次远行。
我掏出一块钱买了一个哈密瓜。这里最多的就是哈密瓜,满街都是。瓜瓤有乳白色的、明黄的、橘红的和碧绿的。据说瓤绿的吃时发脆,金黄的吃上去发粘,而我最喜欢吃的是柔软多汁的白色瓜瓤,很像酸奶的味道。吃完哈密瓜,我走进了街边的一个酒吧,这里是最让我惬意的地方,感觉离城市不远。
酒吧弥漫着爱尔兰式怀旧风格,从外面只能看到低垂的竹帘和紧闭的木门,风景被紧紧地遮在了里面。吧台边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我也坐过去,隔着一个座位,我叫了一杯啤酒。看了那姑娘一眼,她的眼睛特别亮,连带着整个人都漂亮起来,她是那种耐看的人。
今天的啤酒很苦,我仰头一口吞下了一杯,就感觉到苦涩密密麻麻地流进了大脑。我敲敲吧台又叫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你那么想喝醉?”旁边的姑娘很有兴致地看着我。她的声音听着很舒坦,是几天来听到的唯一不是维族口音的普通话。
“嗯……我有周期性的神经病。”我板着脸说。
她一阵轻笑,眼睛在笑的时候会眯起来,完全像个小姑娘的样子。她不像我见过的姑娘,一个个泼辣得很,什么都不在乎。她眼睛里隐藏着些许羞涩,还有一些调皮。
我看着她发了一会呆,她的脸涌上一点红,转而又恶狠狠地说:“看什么?没见过?”
有几年没见过会脸红的姑娘了?我决定冒险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付雅。”
从酒吧出来,我有点喝多,但是神智还算清醒。我踉跄着在路上边走边回忆刚才的情况。付雅没有提什么要求,也没有让我请她喝那些很贵的酒水,我没有碰她的手吧?应该没有。好像我给了她什么,不是钱。我怎么会给她钱呢?她又不是那种女子。对了,是旅店的地址。
我狠狠地敲了自己脑袋一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将自己的地址给别人呢?如果她有什么企图,那么我有可能命丧在这荒凉的塔里木盆地旁。我暗暗祈求了一下,希望付雅不是那种蛇蝎女人,希望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第二天我在旅店里坚守了半天,把电话放在手边。结果并没有预想中的抢劫和凶杀,只是旅店老板很憨厚地进来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病了。
大约下午六点的时候我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街上还有明亮的阳光,发现自己十分可笑。小城还是那么安静悠闲,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我又走进了那家酒吧,带着一些期待。
付雅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有些神不守舍。我伸了一个懒腰走了过去。
“喂,想谁呢?”
“啊,没有……”她似乎有些慌乱,“没想什么。”
我掏出根烟来,点上,深吸了一口。青色的烟雾飘起来,像轻纱一样。“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这里不适合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付雅没有回答,而是甩了一下她漂亮的长发,有点落寞地说:“我觉得自己的脸很大,留长头发好像不是很好看。”
“不会,其实你留长发很好看,留短发和披肩发倒不适合你。”
“哦?”付雅挑了一下眼睛,“是吗?虽然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是你骗得很真诚。”她点上一支香烟,悠悠地说:“你不想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在城市里我觉得很孤独,我以为来到这里可以寻找新的生活和爱情,可是依然一无所获。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人,栽倒就无法站起来。我现在只能一头倒在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我把烟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其实,嗯,在哪里其实都可以有新生活的吧?”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原来付雅和我一样,都厌倦了现有的生活。不过,她能够走出寻找的第一步,而我止步不前。她比我伟大。
付雅皱了皱眉头。我闭上嘴,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肩,表示一下安慰。但是,手在她身后绕了一圈还是绕回来掏出了一根烟点上。
付雅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啤酒瓶,用瓶底蹭着吧台的斑驳台面。过了很久,她突然说到:“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为什么所有我身边的人都要背叛我呢?你说,我把自己放逐在这里是不是个好办法?”我看到一丝苦笑浮上她的嘴角。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有一搭无一搭说起自己的故事,从大学说到单位,讲单位里的那些破事。付雅始终平静地低着头,没有说话。说到最后,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晚期话痨一样喋喋不休,将讲述变成了一场个人表演。我开始迷上了这种没有回应的交谈……
“你是不是经常骗人的?”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
她的眼睛里有些潮,在亮起的路灯下,仿佛里面藏着两颗星。她的态度看起来很严肃。
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付雅搀着我,在冷清的路上走着。我又喝多了,两个人的身影像是刚刚从前线退下的残兵败将。
“嗯,小问题上经常骗,大问题嘛……我是很真诚的,我讨厌虚伪。”看着付雅的眼睛,我不想再打哈哈,“我骗你什么了?”
付雅抿着嘴笑了笑,在路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轮廓有些朦胧。“没有什么,可能你已经记不得了。”付雅抬起头来,一脸真诚的笑容。
我们在旅店门口分手了,付雅轻笑着向我道别,像一阵忧郁的风一样刮向了别处。
躺到床上才觉出了累,身体像摊泥。我像一只失控的陀螺,任由思绪飞转。时间像潮水,慢慢掩盖身体,我在等待一辆列车把我拉到梦乡。我像河中的砂粒,随着潮水的涌动,或上或下,浮浮沉沉,不由自主。而我就像一颗完全失去了自主的砂粒,永远不会知道海的秘密……
起床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阳光照在脸上,让我在清醒前又做了一个玫瑰色的梦。我翻出了一只杯子倒了点温开水,让粗糙的像粘满沙砾的舌头得到了一点湿润。洗漱完了,我又爬回到床上,打开CD,将耳机塞在耳朵里,开始跟着郑智化的声音唱:
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在音乐里我半梦半醒。
忽然间有人敲门,起身一看,原来是付雅。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连衣裙,并没有夜晚的憔悴。
“继续唱啊,挺好的嘛……”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接口。站起来给她倒茶,搬座位。
“谢谢。”她看着我,眼神怪怪的。
“应该的。怎么,找我有事儿要帮忙?”我还是挺正经地问她。
付雅抿了抿嘴。“没事,就是觉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呵呵,我的工作快做完了。明后天就可以回去,很高兴认识你。”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脸上表情也有了一些不自然。我们之间冷场了。
“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歌?”
“《别哭,我最爱的人》,郑智化的一首老歌,你没听过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
“没听过。你继续唱吧,我想听。”付雅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笑容好像窗外的阳光。
我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墙。头上的墙皮已经剥落,我能够听到裂缝在不断扩大的声音。我扯着嗓子开始唱:
别哭我最爱的人/可知我将不会再醒/在最美我夜空中眨眼/我的梦是最闪亮的星光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爱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付雅静静地听着,脸上变幻着表情。不知不觉中,她的眼泪竟然掉了下来。她默默地站起身,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刚刚洗过,香得就像白色瓜瓤的哈密瓜。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她的声音总是带着莫名的忧伤。
“付雅,跟我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带她逃离的勇气。“在这里,你的生活依然不会有一点起色,逃避永远都不是办法。”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又能走到哪去呢?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背叛我,我还能去哪呢?”
“付雅,相信我!跟我离开这里吧!”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努力想使她相信我。
她松开我的手,抬头对我笑了一笑:“你是不是经常骗人的?”说完,眼中仿佛又有泪花要掉下来。然后,起身,只留给我一个空旷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击中了我,心脏都没法正常跳动。
在哈密的第五个清晨,我匆匆跳上了火车,甚至没有跟送我的人握手道别。他们一定会说,看看这些城市里来的人,一点苦都受不了。去他的,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只想赶快离开。
火车终于开了,我睁开紧闭的眼睛。透过车窗,终于看到了西部的苍茫,我不用再害怕那个俏丽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面前。背后是远去的小城,南面是沉寂的塔里木盆地。我终于离开了。而沿着这条千百年前就已经开辟出来的古道,有人却没有出路。
路,对于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含义。
“你是不是经常骗人的?”
不久前的夜晚,一个叫做付雅的女孩子曾经这么问过我。
那个夜晚已经刻进了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