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磐石离开尹福、紫茗,一人来到前院。但见庵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上重重的树影,寂无人声,甚是安静。银白的月光泻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几星萤火优游来去,像在厚密的空气里飘浮。远处,仿佛有一条小瀑布,哗哗哗,日夜不停的往下流。
多么迷人的夜晚!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飒飒响动的树林,吹过金碧辉煌的庙宇,吹过闪着光亮的小河,也吹过磐石浑身发热的面颊……山野在静穆的沉睡中,他拼命闻着这散发着馨香气味的野花和树叶,院内菩提花的温香沁人心脾。
远处,不知是哪个庙宇刚刚打完钟,那袅袅余音,愈来愈轻,最后就消失在远山那些藏密的树林里了。
一会儿,万籁俱寂,只有小草在摇曳。
磐石的周身一阵颤栗。
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到妈妈了。
他多么想他的妈妈啊!
他在四岁时,妈妈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是妈妈掩护幼天王撤退前,他的脑海里仿佛记起,风尘满面、戎装素裹的妈妈满脸是泪,俯下身吻着他,泪,一滴滴,像雨露;一串串,像小溪……
他依稀记起,妈妈留着刘海儿,白净娇美的脸上有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织细高耸的鼻梁,两口颤悠悠的笑涡……
磐石想到这里,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眶里涌满了泪花。
磐石躲到西厢房之上,静观四周,等待着杀手到来。
忽然,东厢房内传出一阵脚步声,磐石心里明白,经历昨夜的厄运,哪一个尼姑不是提心吊胆,谁还睡得安稳,都在忐忑不安地观看今夜动静,想亲眼瞧瞧即将到来的恶战。
半夜二更,磐石听到山下有疾步声,声音未消,一个蒙面夜行人已来到木鱼庵前。这具夜行人将身一纵,蹿上院墙,然后来到后院,打了一个照面,又来到前院。观其身形,磐石认出这就是三番两次骚扰他的那个夜行人。
莫非他就是塞外飞鹰沙弥?
夜行人仔细谤听一下四周,蹑手蹑脚下了房,那姿势优美、轻捷,简直就像一只苍鹰遇到了捕食对象,盘旋而下。
他悄悄来到东厢房门前,正要开门而入。
朋胆贼人!只听一声怒喝,一个身材轻灵的老尼从房上跃下,用一柄宝剑直抵夜行人的后背。
磐石心内诧异:自己在此已有三个时辰,怎么没有发现这位老尼。
夜行人将身一纵,跳起足有五尺,躲过宝剑,一声怪啸,伸展两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朝老尼袭来。
磐石细观那手,通红如炭,啊,毒砂掌!
老尼猛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招燕子钻云“也拔地而起,然后旋风般来了一招醉渔撒网”,紧接着一招乌龙绞柱“将身躯从左向后转,就势向左侧倒地;身躯翻转以两肩着地,腰背竖起;右腿螺旋绞起,左腿随之螺旋绞起,用剑猛跺对方双腿。夜行人见此招厉害,惊得退了几步,躲过剑锋。老尼又一招崩断昆仑”,右手持剑,直臂满把陡然向下沉腕,将剑柄沉于左胯前面,使剑尖向上崩击,剑身垂直;在陡然沉腕的一刹那将剑尖直扑对方双目。
夜行人急用右掌扑击剑尖,护其双目。
剑尖与手掌相撞,喀吧一声,剑类断了一截,而手掌全然无恙。
老尼惊叫一声,迅速退身,使出救命的脱手镖,连发三镖。
这脱手镖有三棱、五棱、圆筒等样式,它分为三种,一为带衣镖,即在镖尾扎二寸多长的红绿绸布,用来鼓风乘势,如同箭尾的羽翎。二为光杆镖,即镖身不带任何附物。三为毒药镖,即将各种毒药配在一起,与镖一块煮,或把药熬成膏状,涂在镖头上,使人中镖后,毒渗入血液之中。毒药镖也分为三种,一种是臭烂一生镖,受伤后臭烂流水,永不生肌,不可药治。一种是七死一生镖,中镖后疼痛彻心,除非内服参苏、喝鲜鲤鱼汤,外敷八宝拔毒散;贴五福化毒膏才可解毒。三是见血夺命镖,中镖后见血封喉。
老尼散发的脱手镖即是五棱见血夺命镖。
夜行人见镖来得疾快,怪啸一声,纵身一跳,也有五尺多高。
就在此时,一团白物卷来,如柳树败絮,飘飘散下。
沙弥,大胆狂徒!一声大喝,又现出一位黑衣老道姑。
‘散花真人’,你快把那恶徒拿下!老尼朝道姑说道。
你……你就是‘散花真人’,你不是无量观那个绣花婆吗?让我找得好苦!“沙弥叫道,接着又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教的好徒弟,发的天女散花针,害得我好苦,快把解药拿来!”
解药在这里!“散花真人”一声狂笑,一扬手,无数亮晶晶的毒针朝沙弥袭来。
沙弥急忙用手掌拨针,没想右臂又中了一针,惨叫几声,仓皇逃下。
此时,尹福、紫茗也已赶到,东西厢房里的尼姑们也相奔出来,一起朝老尼涌来,齐叫师父。
原来那老尼正是木鱼庵住持,几日前她到无量观与散花真人“叙旧游玩,白天听说有恶徒到庵中行凶滋扰,便约了散花真人”到此捉贼。
难道她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磐石简直惊呆了。她苍然古貌,鹤发酡颜,青裙素服,眼似秋月笼烟,白如晓霜映日,一种沉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全身。满脸细细的如树皮一般的皱纹,仿佛只要轻轻一搓,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似的。
她比想象的苍老许多,年轻时的风韵和神采荡然无存。
母亲。“磐石飘在下房,轻轻唤着散花真人”。
散花真人听到这柔声娓娓的呼唤,也怔住了。她望着这位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男子,现出惊异之色。
母亲。磐石的声音如钟乐,委婉悠扬,在夜空中激荡。
老尼和众尼姑也怔住了,她们的眼神中也现出惊讶之色。
我的父亲是张子琦……磐石的声音颤抖,带着沉重的哭音。
散花真人“明白了,这就是离别三十多年的亲骨肉,多少年来她忍住思恋之情,不愿相认,一直采取遁世之态,可如今她不能再逃避现实了。愈到晚年,散花真人”愈是念子心切,她不能为了那个卖身求荣、叛变天朝的丈夫,而抛弃自己的儿子。
孩子……‘散花真人’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呼唤,朝磐石扑来。
母子俩紧紧依偎在一起,痛哭失声。
叙了一阵离别之情后,几个人来到老尼的房中,尹福向散花真人道了此行的意图,散花真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两个徒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时我苦苦劝告她们不要去京城当慈禧太后的贴身护卫,可是她们偏偏不听,自言学了武艺无用武之地,想到京城闯荡一番,不愿做千山的金丝鸟。可是如今她们却像囚在颐和园里的金丝鸟,有什么人身自由,为护卫慈禧卖力。她们不知道,就在她们走后的一个月,她们的母亲老太太便自缢了,是被皇宫里的齐三太监逼死的。文氏之墓就在无量观的后花园中,老太太监死前留下一封遗书,是我帮助将老太太入殓的……”
就在此时,一个道姑火急火燎地跑来,对散花真人“说:师父,不好了,有个贼人大闹无量观呢!口口声声要来拿天女散花针的解药,他把住持吊在太上老君殿的柱子上,声称如不交出解药,就要活剥住持的皮……”
这个畜牲,刚闻出点味,又撒野了,走,瞧瞧去。‘散花真人’将茶杯一掼,便告辞木鱼庵老尼,匆匆而去。尹福、磐石、紫茗也紧随在后。
散花真人的轻功极佳,翻山如同走平路,像腾云驾雾一般,尹福施展平生之力,还算亦步亦趋。
走了一程,磐石有些气喘吁吁,紫茗和那个道姑被甩在后面,转眼不见了。
行过两座山头,忽见苍松翠柏,详光霭霭,有一座道观,隐隐的钟磬悠扬。双扉虚掩,上面悬一匾,一写无量观“三个鎏金字。走进观内,但见修竹拱杷,巨池内野藕正花。几个道姑迎了出来,其中一个哭泣道:贼人已逃,住持气息奄奄。”
‘散花真人’等快步奔进太上老君殿,但见一群道姑正簇拥着住持,有的喂汤,有的捶背,有的中叫。
‘散花真人’过去扶住持起身,用手在她身上按摩一番。一会儿,住持缓过气来,脸上泛出红光。众人一见,都吐出一些气来。
一个道姑道:方才那贼人绑住住持,口口声声,不交出解药,就要活剥住持的皮,还要出我们的丑。就在他折磨住持的时候,杜鹃妹妹实在看不下去,为了救住持和众姐妹,她献出了两颗解药丸。那是一次练武时,黄鹂姐姐不小心用天女散花针伤了她,还是您老人家给她的几颗解药丸。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散花真人’皱起了眉头。
他的功力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一个道姑。
另一个道姑抢着说:他跳进观内,几声大吼就把我们全惊醒了。我们穿好衣服,竞相来到院内,欲跟他比试,谁想他一个旋风,就用穴术,一连点倒了我们几个姐妹;又一个旋风,又把那几个姐妹解了穴位,我们哪里是他的对手?
另外一个道姑道:后来他把我们轰到这殿内,又把住持揪了来,绑在这柱子上,百般辱骂和折磨。您又没有发给我们天女散花针,我们也无可奈何……
‘散花真人’将无量观住持扶到她的房内床上,招呼众道姑回去安歇,然后引磐石、尹福来到三层院的两厢房内,让他们先在此处安歇。
尹福和磐石有点纳闷儿:怎么紫茗和那个道姑还没回来呢?
这时忽听后花园有人呼叫:有人跳井了!
‘散花真人’等人吃了一惊。
‘散花真人’、尹福和磐石三人赶快来到后花园,这花园回廊曲槛,叠石迤桥,萦纡松径,屈曲花歧,水阁遥通竹坞,风轩斜透松寮,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曳海棠影里,十分幽静雅致。
几个人赶到一座古井台前,几个道姑正在井边指手划脚。
磐石钻入井内,一会儿抱了一具女尸上来。但见是个道姑,眉清目秀,面庞白净,已无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