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一法决狐疑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等献公抄小路赶回都城时,所有的叛乱分子都已经伏诛。太子的府邸早着起了大火,由于实行了戒严,除了百十名士兵外,没有人敢出来救火。献公只是站在远处望了望往来奔忙的人群,掉转车头直冲王宫去了。
在两行甲士的护卫下,献公一面快步走向大殿,一面听从着姬服的汇报。
“那逆子呢?”
“太子死于乱军之中。”
“尸首呢?”
“尸首停在偏殿。”
“是何人所杀,所受何伤,伤在何处。”献公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
“被孟将军所杀,所受的是箭伤,直中咽喉,穿项而死。”
献公停住脚步确认道:“后背无伤?”
“没有。”
“好,不愧是我秦国太子!”献公的感叹让姬服吃了一惊。
“其它党羽呢?”
“随从乱党现以伏诛。除了太子的门客就是牢中的犯人。”姬服回答的语气变得坚毅起来。
“我是问朝中的乱党是否已经抓起来了?”献公没有发现姬服语气的变化。
“朝中没有乱党,当晚臣宣布城中戒严,没有大臣追随太子谋反······”
“你说什么!”献公猛地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看着姬服。当初在军中他不彻查是无奈,现在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宜阳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得到的竟然是这个答案。
“朝中没有大臣谋反,太子的两位师傅自认难辞其咎,现以自缚于宫外,等候大王发落。”姬服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太子府邸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献公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姬服。
“是太子妃见劝阻不住,举火*了。”
“孟将军呢?”
“孟将军在指挥救火。”
献公突然仰天大笑:“好你个姬服,孟明,以为这样做就瞒的过我?你以为,这样朕就无从查起?”
“臣不敢。”姬服跪到了在地上,“臣以为,群臣为国计,为个人计,攀附太子皆是人之常情。陛下切不可以雷霆之怒,追查此事,所谓,人清无途,水清无鱼,群臣皆国之栋梁,杀之恐于国无益。况且,纵使太子谋反,以常理度之,定然是筹于密室而不会谋于国臣,纵是群臣有失检点之处,也断无谋反之心,望大王三思。”
献公沉默了良久,显然是在考虑着姬服的话。“这事交给公子渠梁和公子稷共同办理好了。”献公挥手制止了姬服要说的话,“传令,让太子的两位师傅进宫见朕,命公子稷押解俘虏进京,准备献俘仪式。你去换了衣服,然后进宫,我还有事问你。”秦王最后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姬服见献公如此安排,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两位公子共同办理,显然,献公显然是想借两位公子之手彻底肃清朝中太子余党,并且借这个机会选择秦国储君。但只怕是朝中又要开始一场争斗。
回到后宫,几名侍女伺候献公洗梳更衣。晚餐是一条鱼和一份狗肉羹,作料是一份梅酱,一份盐,放在黑地红里的漆盘里。献公只尝了一口梅酱就懒得动箸了,看着死鱼翻白的眼睛他几乎反胃,于是献公挥了挥手吩咐人将饭菜撤下去。
自从去了高硕,献公几乎就没吃过一回顺心的饭。看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献公就觉得烦。
“去,看看姬大夫怎么还没来。”献公吩咐。
“估计还是太子谋逆的事。”姬服心里想,反正现在太子府邸已经变成了废墟,所有的书简都被回禄收了去,就算秦王要查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证据。这件事算起来还是老将军孟明的注意,“秦国可以打败仗,但是不能兴大狱。”老头子话说的粗俗但是道理很实在,“死几个男人,婆娘们很快就能生出来,死了大臣,秦国百年不得翻身。”姬服知道,他说的是当年穆公的事情,他命令朝中五位大臣陪葬,弄的天下耻笑,近一百年没有人投奔秦国,到现在,在山东各国看来秦国还是夷狄之邦。他一边在马车上巅着,一面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估计能对上个八九不离十。
硕大的偏殿里就献公和姬服两个人,条几上放着狗肉和酒,一字蹲开的八个大火盆烤得人前胸滚烫,后背冰凉。
自从太子谋逆之后,献公身上好象少了以往的霸气,一头花白的头发,和当初进军王城时已经判若两人,前些日子,还有魏军和韩军的事情顶着,献公也没功夫发愁,现在,大敌已去,看着秦国的锦绣江山,献公开始变得忧心重重。尤其是最近连续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连眼袋也出来了。“大夫先前所言天帝陵替,人主变易,我秦国地方千里,富甲诸国,终不甘久居西陲,早晚要一扫六合,囊括八荒,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蒙上天垂眷?朕想效当年周穆王西聘于昆仑,为我大秦谋一个万世江山啊!”
长子刚刚死去,朝中的风云又要再起。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没有心思考虑什么万世基业的问题了。而秦王不然,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几十年的励精图治,让他有了一颗坚毅的心,使他能穿透迷雾始终把握住自己前进的方向。献公的问题再一次引起了姬服的感叹。这样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或许是支撑着这个老人的唯一动力了。
“臣以为,天道酬勤,如今天帝陵替,四野六族万方神灵,莫不蠢蠢欲动,齐国告庙于八神主,楚国祭祀于东皇太一,此等神灵皆血食一方。然秦与昆仑相隔千里,其间更北有义渠,南有巴、蜀,道路阻绝,大王若不拓地西征恐怕只能西望昆仑。以臣看来,勉力人事,富国强兵才是正道,如果不是当初天下三分,其二以归大周,天帝祝融也不会和周王盟约。当年公子小白重用管仲,国富民强,才有八神主与之盟于泰山;楚庄公观兵于周,问鼎中原才有东皇太一与之盟于东海。大王不闻‘天眷强国’乎?”
“如何才能强国?”比起遥遥天道,还是眼前的问题更能引起显王的兴趣,他放下酒杯两手支在几案上。
“强国却易,不过富民强兵。广开阡陌,积粟于民,奖励生育,此越所以胜吴也,十年生聚耳。至于强兵。臣以为大王可咨诹武臣,不过就臣观之,以秦人之骠悍,不在六国精兵之下。大王只要鼓励军功,委任宿将,则江山可固,西征于诸胡,东征于六国。天下盖莫能敌。”
“十年生聚······只怕天不假朕春秋。”献公忽然发出“老之将至”的感叹。
“然,臣以为,强国不如强主。” 姬服的话引起了献公的兴趣,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昔日春秋五霸,哪一个不是万乘之国,号令天下,诸侯莫敢不从,可是,小白饿死深宫,国政归田;又如晋国之三分;楚国公子之专权,内耗不断,如宋、燕等国,莫不是主死而法灭,主亡而国弱。”姬服没敢说秦国,含糊了一下就跳过去了。献公冲他惨然一笑:“我大秦也是如此,想当初,秦国拥立天子,辅助晋国三代国君,崤山以东,莫敢谁何!自穆公以后,子孙不肖,如今见弃于华夏,山东以为蛮夷。”发了一通感叹,献公挥了挥手,示意姬服继续说下去:“先生说国家兴亡之理,但说无妨。”姬服点了点头,喝了口酒继续说道:“臣以为,无强梁之主,断无强梁之国,主弱则臣愚,主强则臣智。大王欲为秦国求万世江山,不如立万世之明君。”
“以大夫观之,诸位公子中谁可为我秦国万世之主?”
“譬如崤山之狼,胜者为王。”姬服含糊其辞。
“何为胜?”献公紧紧追问。
“陛下以有分寸,何问臣。陛下让两位公子负责调查太子谋逆之案,不是正有此意?”
“大夫以为何为胜?但言无妨。”
“兴大狱者当为王?”姬服的话吓了献公一跳。虽然他派两位公子查办太子谋逆之事,虽是想着从中考察储君的人选,但也只是想看起干练机敏,却没有如此念头。
“愿闻其详。”
“臣为大秦求强梁之主,不为大王求仁义之王。”
“山东诸国皆重视儒家,如何我秦国不问仁义。”
“仁义,强者之辞,弱者之所以亡身也,山东诸国莫不重法家,兵家,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见用,大王何不见?天下太平可以谈儒,如今天下大乱,大王说仁义,此徐偃王之所以亡国也。”
“臣者,国之栋梁。何为大狱?大夫当初如何劝寡人,声犹在耳。”献公有些糊涂了。
“当初臣所言,天子治国之道也。今日所言,君主驱臣之道也,前者阳谋,后者阴谋,臣为大王说于密室。”
“寡人洗耳恭听。”
“臣者有忠臣、贤臣、佞臣、奸臣、小臣。忠臣者,死国难也,譬如辨毒之犬,以死报主;贤臣者,推荐人才,譬如菜圃老农,分辨良莠;佞臣者,有才无德,譬如砒霜,少食使人面白,多食使人死;奸臣者,投机取巧,望风使舵,揣测主意,譬如鼠牙,长必去之,无则不可;小臣者,操持终日,譬如猪豕。国无奸佞,则主君必危,国无忠贤,则主必亡。臣如狐裘,本无专白,驱臣如裁衣,取其狐掖,而成起美也。太子谋逆,陛下可借两位公子之手平衡朝纲,持其短而用其长,为臣者必然战战兢兢,尽心竭力。陛下春秋之后,新君则可杀可用,何愁朝纲不稳?所以,臣说,兴大狱者为王。”
“寡人知道了!”献公笑道:“以是才所说,大夫为何臣啊?”
“臣不过一小臣。”
“大夫是治国之能臣。”
秦王在栎阳都城的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献俘仪式。献公身穿冕服,上黑下红,绘绣十二纹章,头戴冕冠,十二串硕大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赞声,文武群臣,在栎阳的义渠王公,作为人质的巴国世子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太庙前,向秦献公行礼,姬服以客卿的身份依然着周的官服立在队中。献公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姬服的身上停留一下。用沙哑的嗓音说:“自幽王以来,王权陵替,天下纷扰,民不聊生。朕虽身居西戎但心悬万民,愿重整镐京以正天下。一统六国以致民尧舜。幸诸君努力,天意垂怜,我军在洛阳大败魏军,声威震动,华夏皆惊。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保佑,下有你们文武群臣尽力辅佐,朕不难重建商周伟业。”
众臣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大秦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此同时,由公子稷主持的祭天仪式也在雍水边举行。二万战俘中,被选出三千人押到雍水做人祭,其余的则被封赏于有功之臣。
雍水岸边,张角站拥挤的人群中望着三千名蓬头垢面的战俘,虽然狼狈却不失尊严。负责押送的秦兵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皮鞭抽打着战俘,不断有人被打倒,然后又爬起来,在同伴的搀扶下继续前进,不愧是魏国的精锐,在如此情况下依然保持着步伐的整齐。
一位军校模样的魏人搀扶着受伤的同伴,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和泪水,然后带头唱起了军歌;“滔滔大河,国之干池,巍巍山岳,国之干城,纠纠武士,王之爪牙。”众人齐声应和,低沉雄壮的歌声回荡在雍水之滨。
“让他们住口!”公子稷恶狠狠的呵斥道,“让那些魏狗住口。”
“我们魏人抓的秦国俘虏多了,就算杀了喂狗也会让他们唱两句歌的。”那名军校模样的人与其说是抗议不如说是挑衅。他的话引起众多战俘的哄笑。
公子稷自幼在深宫里长大,何等娇宠,何等显尊。几时受过如此的侮辱。那名军校的话刚一出口,公子稷就觉得一股怒火,直窜顶门。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宝剑。他瞪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侍卫,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吗?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侍卫们本来也是一肚子的怒火,但是没有命令又不敢贸然行动,冷不防挨了一个大嘴巴,被抽得眼冒金星。几名秦军侍卫一腔怒火全发到了俘虏身上,他们冲到俘虏队伍里,将领头的军校拉出来,拖到路边狠命地抽打。其余的人则忙着驱赶周围围观的百姓。那名军校被打得浑身是血,可他一边翻滚着,一边还在继续唱着军歌,直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虽然更多的人被打倒,俘虏的队型一度变得凌乱,但是歌声反而更加嘹亮。
“废物!”公子稷怒骂着,从车右的手中夺过长戟,跳下车来,推开众人,将长戟一下子捅进了魏军军校的肚子里。“叫你唱!叫你唱!。”他的面目狰狞,狠命地拧动手中的长柄。“秦狗!”军校握住长戟,将一口鲜血喷到太子的脸上。
“天道好生,公子饶他们一命吧。”路边忽然有人高喊。
“谁!”公子稷扔掉手中的长戟寻声望去,路边的树下,一位羽衣星冠之士拱手而立。“小人乔子羽,家父是雍水河神,请公子念天道好生,饶这三千人性命吧。”说着,他长袖一摆,深揖到地,“请公子开恩。”不少秦国的百姓想是常见不怪,一面伸头望着,一面也跟着跪下喊道:“求公子开恩。”
“大王命我押这三千人到雍水祭天,岂能说放就放。”公子稷面露不悦。
“祭天用太牢之礼(一牛,一猪,一羊)既可,不必人祭。”
“雍水河伯世受我秦国祭祀,汝父子只管好两岸稼穑。自古,“神不问人事”。你掌管河宗,只为鳞甲之长;我是秦国公子,掌管秦国法度,怎么轮到你多嘴?干涉人世,你不怕触犯天条吗?”公子稷显然没把个什么河伯的公子放到眼里,脸色铁青:“这三千人杀也由我,不杀也由我,今日我偏不放。”公子稷转身离去,一边吩咐手下:“也不必到雍水岸边了,就在这里杀了他们。”
乔子羽冷笑一声:“天道好生,你如何视人命为稼穑?”长袖一挥,一道灵符在手中焚化,晴空里一声霹雳,雍水河两岸一时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三千名战俘还在发呆的功夫,忽然听得耳畔风生水响,两脚腾空。有人在高喊:“闭眼!”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两脚好像落到了地上。有些胆子大的没等吩咐就张开眼睛,他们已经被送到对岸。乔子羽正驾着一辆车马车立于雍水波涛之上。
三千人拜倒尘埃:“多谢神仙就明之恩!”
“此处向东渡过黄河就可以回魏国了。我已经和河伯说好,到了那里由他送你们过黄河。”说完,驾车隐没于雍水之中。
三千人一时群龙无首,不少人分辨了方向就要四散逃命。这时候,一位中年男子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大家等等。”他在别人的帮助下站到了一处土堆上。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大家听我一言。方今之事,秦王必不善罢甘休,如今我们身在秦国,人地两疏,一无粮食,二无向导,万一秦军追杀上来,你我还是难逃一死。”他的话引起众人的纷纷议论。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重新编伍,一面搜集粮食一面寻找武器防身。这样大家相互也还有个照应,万一秦军再追上来我们也好与他们拼死一战杀回家去。”
“对!杀回家去!”
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在下满大为,中军旅帅,这里还有没有军官,大家站出来。”
“我是前军伍长。”
“我是后军帅长。”
不少军官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虽说是败军之将,但是毕竟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很快三千人就按原来的编制草草分成了几队。
最后大家推举满大为当督尉,由俘虏中的各级军官重新编队,把三千人分为三军。前军主要是一些会说秦地方言的士兵组成,负责哨探,搜集粮食牲口和武器。中军负责作战,目前没有武器只好砍了很多竹子,木头制作了百十张竹弓和标枪。后军主要负责照顾伤员病号。
三千人自称是归安军,在雍水合边祭祀了河神之后开始艰难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