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那个风雨飘摇的日子。
被称为京津南大门的直隶沧州,历代都是南北往来的要冲,又是多慷慨悲歌壮士的武术之乡。由于沧州地滨渤海,荒凉贫瘠,史称“远恶郡州”,为犯人发配之地,也是失意拳师和被官府追缉的侠客隐身之地。再加上历代战乱,兵匪屡起,为了强身自卫,习武亦成沧州遗风,武林高手也层出不穷。
这天黄昏,一抹晚霞斜倚在任英屯的西侧,河上的老柳歪歪的,梢头挂着点光彩。河里没有多少水,几个光腚的孩子和一个无赖正在戏水;河水发出一些微腥的潮味。河面上漂浮着玉米叶,卷起些细碎的小水泡。袁家院子很清雅,挂满丝瓜、豆荚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三间房的北屋,炊烟袅袅地从屋顶上飘起……
一个青年汉子正坐在石凳上狂饮,石桌上放着一碟腌黄瓜和几个烧糊了的老玉米,旁边有个大酒坛。那汉子红堂堂的脸盘,鼓棱棱的肌肉,黑得透亮。两只眼睛,熠熠有神。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豪迈的歌声……
尘心撇下,
虚名不挂,
种园桑枣团茅厦。
笑喧哗,
醉麻查,
闷来闲访渔樵话。
高卧绿荫清味雅。
栽,
三径花。
看,
一段瓜。
歌声豪迈,在原野上打着旋儿……
一忽儿,树林里转出一个老僧,骑着一头毛驴,慢悠悠而来。他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老僧骑驴来到院里,对青年汉子说:“走路累了,来口酒喝。”
青年汉子细看老僧:他形骨古怪,相貌驺瘦,却是水样的秀美、飘逸。
青年汉子见来者不凡,连忙起身,拱手说道:“老师父请坐。”
那老僧也不客气,从驴背上一欠身,如叶落地,正坐在青年汉子的对面石凳上。
“老师父从哪里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拿酒来!”老僧的嘴蹭了蹭袖子。
青年汉子用空碗舀了满碗,递给老僧。
“拿两个空坛子来!”
青年汉子不敢怠慢,搬来两个空坛子。老僧脱去草鞋,赤脚放在空坛之中,然后双手抱起大酒坛,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喉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转眼之间,一坛酒告罄。
青年汉子看得呆了。
老僧将酒坛放下,毫无醉意;他从空坛里拔出脚。青年汉子见他脚踵间酒液淋漓,足趾间酒气氤氲;再看两只空坛,已经酒满欲盈。
“老师父,这是怎麽回事?”他问。
老僧朗朗笑道:“这算不了什麽,老纳不过善运气而已。这一坛酒,虽然喝进腹中,但是运气下达,驱酒从足心涌出,别的就没有什麽了。”
青年汉子知此人有来历,急忙起身打躬,说道:“弟子甘拜老师父为师,请老师父受徒弟一拜。”
老僧合掌吟道:“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清畅堪销疾,恬和好养蒙。尤宜听三乐,安慰白头翁。”
青年汉子跪伏于地,说道:“弟子袁炳辉,任英屯多年为农,侠义远近闻之;自小喜欢舞枪弄棒,掷石锁,踢木桩;可是要得到真功夫,只凭一般的武师指点不行。弟子观老师父佛风道骨,内力非凡,真是铁鞋踏破无觅处……”
老僧闭目不语。
袁炳辉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的根基不行?”他抄起一根木棒,施展全部本领,腾挪闪跃,进退便捷,一根棒舞的呼呼生风。引得河里戏水的那个无赖和众小孩也跑来观看。袁炳辉舞的兴起,棒如旋风,只见其人,不见其形。无赖惊得张大了嘴巴,众小孩也拍手喝采。袁炳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再看老僧,已端坐毛驴,鼾声大作。
袁炳辉面有愠色,说道:“师父,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技艺不精?”
老僧睁开眼睛,说道:“你的棒圆而不方,滑涤而无弧棱,你向我打。”
袁炳辉将棒向老僧打去,老僧一挥袖子,那木棒仿佛被吸住一样,粘住老僧的袖子,袖子向东,木棒向东;袖子向西,木棒向西。袁炳辉拼命拽拉,也无济于事。忽然,老僧的袖子向上一挥,那木棒嗖的向半空飞去,折为两截,散落于地。袁炳辉倒退数步,趔趄着跌在地上。
老僧笑道:“棒子是圆的,而要当方的用,表面虽光滑,而要当成有棱角,绝非易事;老纳我十年锻炼臂力,六十年养气,才练到这个地步,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啊!”
老僧说完,一拂袖,毛驴得得得地跑远了,消失在迷蒙的土路上……
袁炳辉怔怔地坐在地上。
无赖和孩子们发出轰然大笑。
在这笑声中,还有一种银铃般的笑声,似乎从远处飘来……
袁炳辉循声望去,只见土路上扬起一团烟雾,一个年轻娇媚的小女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悠悠而来;这小女子生得亭亭玉立,水灵灵的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嫩藕儿,白得像凉粉儿;身穿碎花白夏布衫,白夏布长裤,踏着清脆的步子。车上坐着一个鲜花般的妙人,气度幽雅,神韵惊人;她身裹一团白纱,如一团白云,仿佛置身云端,轻飘飘的。又像从那里飘来的一股香风,将一支淡雅、鲜丽的白莲花被风摇曳着飘过来;一张小白菩萨脸嵌着一对黑亮的水银,露出令人销魂的微笑。
袁炳辉及众人都看呆了,茫茫原野还没有见过这神奇美丽的女子。
无赖揉了揉眼睛,涎水淌了下来。
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推着无赖说:你有胆儿握一握那仙女的三寸金莲麽?
无赖瞪大了眼睛,一瞥嘴,嘟囔着说:有什麽不敢的?天砸下来,碗大的疤!我就不信阎王爷给她们开那麽大的门缝儿!
独轮车嘎吱嘎吱地开了过来。车上那女人伸了伸腰肢,花朵般的身子飘了飘,恰好露出一只红酥稣的三寸金莲……
无赖如箭一般冲了上去……
袁炳辉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那无赖手掌刚触到女子脚趾,忽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僵直如冰,伸出的手再也缩不回去了。
两个女郎盈盈一笑,飘然而去。
袁炳辉和孩子们围住无赖,只见他两眼直视,瞳孔散光,左臂耷拉,右臂僵硬,手掌向下,仿佛在取什麽东西。几个小孩焦急地推他,他毫无知觉。
袁炳辉见势不妙,慌忙去追那两个女郎。
“两位妹妹,快给他解了穴吧。”
推车的女郎头也不回地说:“水音,不要理他。轻薄儿郎,真该千刀万剐!”
袁炳辉气喘吁吁地说:“他虽然无聊,但他上有老母啊!”
车上被唤做水音的少女缓缓回过头来,看到袁炳辉着急的样子,嫣然一笑,一挥纤纤玉手;那无赖长吁一声,活转过来。他伸开手掌,只见掌心有一个黑点,原来是少女鞋上的泥痕。
袁炳辉见无赖脚下有一个纸团,赶过去拾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永是江湖客,天地亦茫茫。
清爽观烟雨,浊尘落书香。
寺钟日日响,闺烛年年长。
师从无由处,劝君莫彷徨。
袁炳辉再看那两个女郎,已无踪影……
袁炳辉虽然读过几年私塾,但是反复看这首诗,也是不解。疑疑惑惑,也无可奈何,于是将这首诗藏在怀里。
又过了一个月。
春光融融的任英屯,光明和清鲜,一阵暖风吹来,浓郁的麦香漂浮着,庄稼人的鞋底像抹了油似的再也闲不住了。男人们整理着套绳,喂饱了马;女人们收拾着簸萁、篮子,缝补着破了的口袋。
袁炳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草绿得像翡翠,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花;绿荫匝地,呢喃的燕子穿荫而过,远远的地平线上,荡漾着透明的气流,白汪汪的像滚滚流动的大水。灰色的、土色的山沟沟里,不断地传出汨汨的流水声音;那条间或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逶逶迤迤,高高低低。从路边乱石垒中伸出一支盛开的野红杏,惹得袁炳辉不忍再走。
他还是阔步向前走去,因为他要找到镇上的私塾先生,破一破诗谜。
午后,袁炳辉才拐上大道;走了一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卷起一片尘土。袁炳辉见路上有个有个老妇人蹒跚而行,一匹脱僵的骡子疯狂而来……
情形危急。
“危险!”他大声叫道。
袁炳辉冲了上去……
这时,半空中卷起一阵旋风,一个老僧冲上前,用单掌轻轻一推,那只受惊的骡子便撞向一边;那只骡子毫不示弱,气急败坏的朝老僧撞来……
老僧坐在地上,骡子从他腹部踏过……
骡子远去了……
袁炳辉担心地朝老僧望去,只见他双手合十,口念“阿弥佗佛”,微微一笑,拍打拍打尘土,扬长而去。
袁炳辉再一看那个老妇人,身轻如燕,转眼即逝……
袁炳辉早已认出这位老僧就是那日见到的老僧,这位老妇人莫非就是那位姝女?他真的很疑惑……
来到镇上时,天已擦黑;暮色在背阴处浓了起来,到处是苍茫烟流,只有东边的高山头上还留着一片夕阳;镇上的房屋呈现出一片浅灰色,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融合在一起,像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街道都罩上了神秘的色彩,使他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一群牧童赶着牛群从街市穿过,一个骑在牛背上的小牧童吹着短笛,笛声凄凉、委婉……
袁炳辉走进私塾,先生还没有回家;他把那个诗条递给先生,先生看了看,说道:“这是一首隔句诗头诗,有寓意啊!”
“什麽寓意?”袁炳辉迫不急待地问。
“小伙子,你是练武的吧?”先生问。
袁炳辉点点头。先生捻着山羊胡说道:“这首诗暗示你到武清县永清寺拜师。”
“寺里一定有高人。”
“寺里的住持海丘法师是一位高僧,他祖籍湖南,曾经东渡日本弘法,深谙奇功,极有内力,禅术远近有名,人称‘铁肚子和尚’。”
袁炳辉拜师心切,在镇上匆匆吃了点包子,立即赶往武清县永清寺。
第三天傍晚,袁炳辉找到了永清寺。寺院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树林中,山门朝西,门上挂着一块金色匾额,上书“永清寺”三个大字。稀松的树林中,漏出些倦了的鸟声来;旁边有一条小溪,在夕阳中像一条银带闪烁;小溪汨汨而流,进入山门旁边的苍龙浮雕之中;那苍龙吐出溪水,使之落在下面的一只石雕蛤么嘴中,淙淙有声。袁炳辉见这寺院红墙绿瓦,整洁清幽,寺门紧闭,于是上前叩门。一忽儿,一个小僧露出个脑袋,问道:“先生有何贵干?”
“我要见法师。”
“你找我师父有什麽事?”小僧的眼睛熠熠发光。
“我有急事,你快去通报。”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袁炳辉,沧州任英屯人。”
小僧一听,头摇得似波浪鼓儿。“师父有交代,不见!”寺门砰的关上了。
袁炳辉急得使劲敲门,毫无动静。
半空中传来一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天色已黑,皎皎月下,一座座屋顶上的琉璃瓦闪着阴冷的光。袁炳辉隔着门缝一瞧,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一株古松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僧坐着打盹儿。
袁炳辉心中一横,索性跪在地上,朝寺门作揖。
这时,树林里又传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他四下望去,毫无人迹,只有涓涓的水声。
夜来了,寒气袭人,月光给寺院涂上了一层奶油般的黄色,一朵蓬蓬松松的云彩,在天间浮动,徐徐飘去;夜风卷带着野花的清香、浓重的泥土香、树叶的潮气,纷纷袭来。偶而飞过的山鹬苦闷的呼叫声,划破了这夜的寂静。
袁炳辉又冷又饿,于是站了起来,走到寺院后面。他想探个究竟,攀上墙去。
他惊呆了:这是寺院后面一个独特的院落,墙头上镶嵌着一个个耀眼的红灯,灯内燃烧着闪烁不定的烛火。
红色,是激动人心的颜色,是阳光的颜色,是鲜血的颜色。
院里几张席子上晾着椰枣,支架上挂着洋葱、辣椒,顺墙放着一袋袋小麦、蚕豆,有的缝了口,有的还敞开着。向北是三间朝南的精舍,一转既是回廊,用带皮杉木做的阑柱。西面有一片花圃,白盈盈的扶桑,黄橙橙的迎春花,粉微微的桃花,红艳艳的杏花……争奇斗胜,异常幽秀。
袁炳辉跃了进去,沿着墙根,来到西边的窗前,隔着藕荷色的窗帘向屋内望去:一盏清油灯放在临窗的乌木书桌上,左边案头堆了一叠书,有《论语》、《武经》等书。中间放着花瓶、笔筒、砚台、水盂。一张架子床放在靠里的右边角落,床上吊着轻纱帐幔;暖红秀被,晴翠床单。斗大的一个汝窖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白菊。壁上挂着一柄紫檀宝剑,还有一幅《侠女盗仙草》的古画。
袁炳辉又来到正厅窗前,正中紫檀木案上,供着一盏红灯,红的耀眼;两侧摆着紫檀木的高矮几,矮几上的素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白盈盈的桃花;正壁悬了一轴小中堂,画着义和团廊坊激战的工笔彩画,两侧有一幅对联,左联是:乾坤有正气;右联是:廊房随烟云。东壁下面是藤椅,西壁有一排兵器架,有刀枪剑戟等兵器。
袁炳辉又来到东厢房窗前,透过淡紫色窗帘往里望去,北墙下也有一个木架床,轻纱幔帐;旁边有一个紫檀木雕花文玩架,上面摆着铜的瓷的工艺品,最惹人眼的是一匹泥烧的赭黄色的战马,昂首翘尾飞奔,神色非常生动。壁上悬着宝剑、木琴、花瓶。屋内有个屏风,图案是一朵朵红艳艳的牡丹;屏风后有个雕缕精致的木浴盆。
袁炳辉思忖:这里一定是小姐的闺房。
这时,从前院传来一阵女子爽朗的笑声。
袁炳辉连忙躲到旁边一颗古松树后。
两个风姿绰约的少女提着灯笼走进院内。袁炳辉一看,正是那日见到的那两个神奇女子。
“那个呆子还跪在那儿,真有意思!”一个少女说。
“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啊,嘻嘻!”另一个少女笑道。
“水音妹妹,你给他送点苹果去,他可能饿坏了?”
“嗬,水印姐姐,你还心疼他了,有意思了吧?”
“去你的,傻妹妹,我在为师父物色高徒,你开我的玩笑,瞧我不撕碎你的嘴!”
两个少女嘻笑着扭打着走进西厢房。
袁炳辉听了她们的一番言语,心中暗喜;于是走进窗前。
水音和水印并排坐在床上,水印穿一件玉色红青鸵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水音身段灵巧,像一只鼬鼠,穿着一件白色狐皮斗篷。
水音撅着小嘴道:“现在就像个隐士,都快闷死了!”
水印道:“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鸣鸦噪,方知静里乾坤。不须隐遁深山,只消居于寺院田园,远离喧嚣红尘,有如居于云中仙境。”
水音道:“姐姐,你难道就忘了死去的几十万义和团、红灯照的兄弟姐妹了麽?是慈禧那老贼出卖了我们;洋鬼子打进北京城,慈禧西逃,后来和洋人签订了《辛丑条约》,赔了那麽多银两,我真恨不得杀了慈禧那老贼!”
水印叹了一口气,“师父的血海深仇比你要深啊!他一家老小被清兵杀了七口,被迫逃遁日本……”
水音嘘了一声,说道:“小心隔墙有耳。”
水印走出屋门,袁炳辉急忙又躲到树后。水印四下望望,返回屋内。
袁炳辉等了一会儿,又来到窗前。
水印正在案上挥墨,水音在一旁观看。
水印写的是宋代诗人陆游的《客去》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
水印的书法秀逸潇洒,甚有男人气。
水印叹道:“陆老夫子在功夫修炼方面,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他说练功要肌体放松,心神入虚,进入忘却自我,意不沾身,似睡非睡的心境安定状态。这首诗的一、二两句,正是写了诗人已进入这种练功状态,他坐在蒲团上,双目闭合,神情安祥,无私无念,似醒非醒,达到了深度入境。三、四两句,强调诗人入境时间长,意守十分专一,共同打坐的客人已经离去,他毫无知觉,太阳已经西沉,他也没有察觉。只有功夫高深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水音道:“师父也常告诫我们,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
水印缓缓道:“五欲惑乱本心,而练功者唯有踏破这五道门坎,才能做到无累无所欲,这是功夫的最高境界,可是不知这个袁先生是何种人士?”
水音道:“不知他有没有这个造化?”
水印打了个哈欠,说道:“妹妹,我困倦了,先去洗浴,你先练书法;然后我再叫你洗浴。”
水音点点头,水印出屋去了。
水音换了一张宣纸,铺开颜料,精心地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