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
李大钊(1889~1927)原名耆年,字寿昌、守常,笔名李钊、剑、剑影等。河北乐亭人。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共产党主要创始人之一。1913年留学日本,入东京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1916年为参加国内的“讨袁”运动,辍学回国,任北京《晨钟报》主编、《甲寅》日刊编辑,宣传民主革命思想。1917年应聘到北京大学,任图书馆主任、校评议委员会评议员,经济系、历史系教授,参与编辑《新青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接受和积极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发表《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著名的论文。参与组织“少年中国学会”,与陈独秀等创办《每周评论》,积极领导“五四”运动。1920年与邓中夏等在北京大学发起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会见共产国际代表,讨论有关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问题。同年9月与邓中夏等在北京建立共产主义小组,并创办《劳动者》周刊,向工人群众进行马克思主义宣传,为创建中国共产党在思想上和组织上作出了重要贡献。与此同时在北京大学等校讲授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历史哲学、唯物史观,工人的国际运动、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等课程和专题,并撰写了《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重要论文,系统阐明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负责中共北京市委和北方区委的工作。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校长秘书、学生事业委员会长,中共中央委员等职。1923年2月参与组织和领导“二七”大罢工。同年6月参加中共第三次代表大会,赞成国共合作,会后代表中国共产党与孙中山进行会谈。1924年1月,参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同年6月率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1925至1926年积极参加和领导北京“五卅”运动、“三·一八”运动。1927年4月6日被奉系军阀张作霖逮捕,28日在北京英勇就义。主要论著收入《李大钊文集》。
今日所要和诸位商榷的,是史学及史学与哲学的关系,主体是讲史学。
凡一种学问,必于实际有用处,文学、史学都是如此。但是,用处是多方面的。得到了一种智识,以此智识为根据去解决一种问题是用处;以所有的学识成一著作与学术界相商榷,以期得到一个是处,也是用处。但是最要紧的用处,是用他来助我们人生的修养,都有极大的关系。人们要过优美的高尚的生活,必须要有内心的修养。史学、哲学、文学都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并且都有他们的好处。从不同的研究,可以得到不同的结果,与我们以不同的修养。哲学、文学在我国从前已甚发达,史则中国虽有史书甚多,而史学却不发达。这不但中国为然,外国也是如此。因为史学正在幼稚时代,进步甚慢。但他于人生有极大影响,我们不但要研究他,且当替他宣传,引起人们研究的兴味,以促史学的进步。
历史一辞的意义
《说文解字》说,史是记事的人(即是书记官),“史”字从“中”从“又”,“中”是中正的意思。文字学家说,“又”字是象形字,“中”字不是中正的中,乃是“册”的象形芋。“史”字有书役的义,即指掌记事者而言。日本训“史”字有ヮヒト,以之为归化的人而专从事于文笔的事者的姓。此“史”字遂辗转而有记录的意思。英语称历史为History,法语为His—tore,意语为Storia,皆由希腊语及拉丁语从Historiai而起,本意为“问而知之”;把“问而知之”的结果写出来,即为记录,即是History。德语称历史为Geschichte,荷兰语为(Gesohiedenis,原皆指发生的事件或偶然的事变而言。各国文字的本义都不相同,今日使用的意义也复各异,所以发生了混乱错杂的见解了。
我们日常泛言历史,其涵义约有三种:(一)譬如说吾汉族有世无与比的历史,这并不指记录而说,乃指民族的经历或发展的过程,所以四千年的历史一语,可以说是文化进化的代名字;(二)又如说吾国无一可观的历史,其意乃指见识高远、文笔优美的历史书籍而言;(三)又如问一友人,以君所专考的科目是什么?答云历史。此“历史”二字,乃指一种科学的学问而言。中国并不没有普通的记录,而专考历史,以历史为一门科学的,却是没有。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就是成为一种科学的历史究是什么?
二、历史的定义
关于史的定义,史家不一其辞。因为各人目光不同,定义也因此各异;而现在史学又不十分发达,所以完全妥当的定义,竟是没有。今且举出几个定义中,我们或者能得到一个史学的概念。
Felint的史的定义
弗氏谓历史学即是历史哲学。他说:“历史哲学,不是一个从历史事实分出来的东西,乃是一个包蕴在历史事实里边的东西。一个人愈能深喻历史事实的意义,他愈能深喻历史哲学;而于历史哲学,也愈能深喻于其神智。因为历史哲学,只是些历史事实的真实性质与根本关系的意义,合理的解释、知识罢了。”这里他所说的历史哲学,史学也包括在内。
LamPrecht的史的定义
郎氏在他的《什么是历史》一书中说:“史事本体无他,即是应用心理学。历史乃是社会心理学的科学。”
Vanloon氏的史的概念
万龙氏作有《人类史》一书。他的序文中有几句警语:
“最善的点,乃在环绕吾们的光荣的过去的大观,当吾们返于吾们日常的事业的时候,与吾们以新鲜的勇气,以临将来的问题。”
又说:“历史是经验的伟大楼阁,这是时间在过去世代的无终界域中建造的。达到这个古代建筑物的屋顶,并且得到那全部光景韵利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青年的足是健强的。这事才能做到。此外,绝无人能登临。”
内田银藏博士的史学的要义
内田银藏博士是日本的史学者。他说:史学有三要义:
(一)随着时间的经过,人事进化不已。研究历史,当就其经过的行程而为考察。社会一天一天不断的发达进化,人事也一天一天不断的推移进行。就其发达进化的状态,就是就其不静止而移动的过程,以遂行考察,乃是今日史学的第一要义。
(二)当就实际所起的情形,一一搜察其证据。考察历史,须不驰空想,不逞臆测,应就现实发生的事例,依严密的调查考察,证据的手段,以究明人事的发展进化。这是历史的研究的特色。
(三)不把人事认作零零碎碎的东西去考察他,应该认作为有因果的、连锁的东西去考察他。现在的历史的研究。不能单以考察片段的事实为能事。须把人事看做整个的来研究,就其互相连锁的地方去考察他,以期能够明白事实与事实间相互的影响和感应——即是因果。但零碎的事实,也很要紧的。没有零碎,便没有整个。所以当就一个一个的零碎为基础,而后当做一个整个的而观察他的因果的关系。不过此一个一个事实,必须考查精确。假使是假的,差误的,那么由此而生的整个,也靠不住了。但太致力于烦琐的末节,而遗其大端,那也是不足取的。
梁任公氏的史的定义
最近梁任公氏著有《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在那本书里所下的史的定义是:“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的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资鉴的是史。”
以上所举的,不过是供吾人参考的资料。我甚希望诸位参考诸家的说,自己为史学下一个比较的完全确切的定义。
三、史学与哲学及文学的关系
讲到史学与哲学、文学的关系,最好把倍根的分类先来参考一下。关于人生的学问,本不能严格的分开,使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因为人生是整个的。但现在为分工起见,所以不得不分成多种专门的学,以求深造。但学问虽贵乎专,却尤贵乎通。科学过重分类,便有隔阂难通之弊。所以虽然专门研究,同时相互的关系也应知道。专而不通,也非常危险,尤以关于人生的学问为然。史学和哲学、文学的来源是相同的,都导源于古代的神话和传说。虽然我们分工之后,同源而分流,但也一样可以帮助我们为人生的修养,所以也可以说是殊途而同归的。
倍根的分类,见于他所著的,Advancement of Learning(1605)及以拉丁文著的The Dignity and Advancement of Learning(1623)。这二书都是讲当时的思想的发展的。在此二种中,他把学问分为三大类:(一)历史;(二)诗;(三)哲学。这是按照心的能力而分的。因为心的能力也有三:(一)记忆;(二)想象;(三)理性。记忆所产生的是史,想象所产生的是诗,理性所产生的是哲学。这个分类,在今日看来是不完全的,因为他只是指他那时代的学问状况而说的,但我们正好藉用他的分类,说明史学、文学、哲学三者的关系的密切。
他把历史分为自然史、人事史,而人事史又分为宗教史、文学史等。
哲学也分为三类:(一)关于神明的;(二)关于自然的;(三)关于人的。哲学二字的意义,也与现在不同。他所说的哲学,是穷理的意思;此外又有第一根源的哲学,包括三部的本源的普遍的学问。
诗也不是专指诗歌而言,凡想像、假作而叙事的文学都是,不必定为韵文。
诗与史的关系是很密切的。要考察希腊古代的历史,必须读荷马的《史诗》,因他的诗中包蕴很多的史料。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是史,他说诗亡而后春秋作,也可见史与诗间大有关系。即如《诗经》一书,虽是古诗,却也有许多许多的史料在内。要研究中国古代诗,不能不把此书当作重要的参考书。郎氏(Lamprecht)谓:“史有二方面:(一)取自然主义的形式的——谱系;(二)取理想主义的形式的——英雄诗。谱系进而成为编年史,英雄诗进而成为传记。”这都可证明诗与史的关系密切了。
哲学与史的关系的密切,也很容易证明。譬如老子是哲学家,但他也是个史学家,因为他是周的史官。班《志》说:道家出于史官。可见哲学与史学也是相通的。
倍根之后,孔德、斯宾塞、冯德诸家,各有另立的分类。不过倍根的分类,与我们以特别有关系的材料,所以藉来作史学、哲学、文学的关系的证明。
四、历史与历史学的关系
以历史为中心,史学可分二部:记述历史;历史理论。记述的历史的目的,是欲确定各个零碎的历史事实,而以活现的手段描写出来,这是艺术的工作。历史理论的目的,是在把已经考察确定的零碎事实合而观之,以研究其间的因果关系的,这乃是科学的工作。
此外,又有历史哲学一项,但从系统上讲起来,宜放置哲学分类之下。
五、哲学与史学的接触点
哲学与历史相接触点有三。即是:哲学史、哲理的历史及历史哲学。
哲学史是以哲学为研究的对象,用历史的方法去考察他,其性质宜列入哲学系统中。哲理的历史,是用哲理的眼光去写历史,是属于史的性质的,但太嫌空虚。历史哲学是哲学的一部分,哲学是于科学所不能之处,去考察宇宙一切现象的根本原理的。历史事实是宇宙现象的一部分,所以亦是史学所研究的对象的一部分。
六、哲学与史学的关系
哲学仿佛是各种科学的宗邦,各种科学是逐渐由哲学分出来的独立国。哲学的领地,虽然一天一天的狭小,而宗邦的权威仍在哲学。
科学之所穷,即哲学之所始。两者的性质上区别虽经确立,不容相混了,然而两者的界限,却并未如长江大河为之截然分界。二者之间有一中区,譬如历史与哲学虽各有领域,而历史哲学便处于二者之间,不能说完全属诸史学,也不能完全属诸哲学。
立在史学上以考察其与哲学的关系,约有四端:
(一)哲学亦为史学所研究的一种对象。史学的对象,系人生与为人生的产物的文化。文化是多方面的,哲学亦其一部分。所以哲学亦为史学家所认为当研究的一种对象。
(二)历史观。史学家的历史观,每渊源于哲学。社会现象,史学家可以拿自己的历史观来考察之,解释之。譬如现在的女权运动和打破大家庭的运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都可以一种历史观观察之。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历史观的一种。他以为社会上、历史上种种现象之所以发生,其原动力皆在于经济,所以以经济为主点,可以解释此种现象。此外,圣西门有智识的史观,以为智识可以决定宗教,宗教可以决定政治。此外,还有宗教的史观、算术的史观等等。或谓史学家不应有历史观,应当虚怀若谷地去研究,不可有偏见或成见,以历史附会已说,才可算是好史学家。或者说史学家应有历史观,然后才有准绳去处置史料,不然便如迷离'漂荡于洋海之中,茫无把握,很难寻出头绪来。这话是很对的。史学家当有一种历史观,而且自然的有一种历史观,不过不要采了个偏的、差的历史观罢了。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很受海格尔的辩证法的影响,就是历史观是从哲学思想来的明证。
(三)就历史事实而欲阐明一般的原理,便不得不借重于哲学。
(四)史学研究法与一般理论学或智识哲学,有密切关系。
现在再从哲学方面来考察他与史学的关系:
(一)历史是宇宙的一部分,哲学是研究宇宙一切现象的,所以历史事实亦属于哲学所当考量的对象之中。
(二)人生哲学或历史学,尤须以史学所研究的结果为基础。
(三)哲学可在旁的学问中,得到观察的方法和考量的方法。所以哲学也可以由历史的研究,得到他的观察法和考量法,以之应用到哲学上去。
(四)要知哲学与一般社会及人文的状态的关系,于未研究哲学之先,必先研究时代的背景及一般时代的人文的状况。所以虽研究哲学,也必以一般史识为要。
(五)研究某哲学家的学说,必须研究某哲学家的传记。
(六)哲学史亦是一种历史的研究,故亦须用历史研究法的研究以研究哲学史。
历史哲学是研究历史的根本问题的。如人类生活究竟是什么?人类的行动是有预定轨道的,还是人生是做梦一般的?我们所认为历史事实的是真的呢,还是空虚的?人类背后究竟有根本大法操持一切的呢,还是历史上种种事实都是无意义的流转,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呢?人类自有史以来,是进步的,还是退化的?人类进化果然是于不知不识中向一定的方向进行呢,还是茫无定向呢?国家民族的命运及其兴衰荣枯,是人造的,还是人们无能为力的?种种事实,纷纭错杂,究竟有没有根本原理在那里支配?这都是历史哲学的事。因为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只能到一定的程度为止;科学所不及的,都是哲学的事了。
七、史学、文学、哲学与人生修养的关系
我们要研究学问,不是以学问去赚钱,去维持生活的,乃是为人生修养上有所受用。文学可以启发我们感情。所以说,诗可以兴,可以怨;又说,兴于诗。文学是可以发扬民族和社会的感情的。哲学于人生关系也切。人们每被许多琐屑细小的事压住了,不能达观,这于人生给了很多的苦痛。哲学可以帮助我们得到一个注意于远大的观念,从琐屑的事件解放出来,这于人生修养上有益。史学于人生的关系,可以分智识方面与情感方面二部去说。从情感方面说,史与诗(文学)有相同之用处,如读史读到古人当危急存亡之秋,能够激昂慷慨,不论他自己是文人武人,慨然出来,拯民救国,我们的感情都被他激发鼓动了,不由的感奋兴起,把这种扶持国家民族的免于危亡的大任放在自己的肩头。这是关于感情的。其关于智识方面的,就是我们读史,可以得到一种观察世务的方法,并可以加增认知事实和判断事实的力量。人名、地名,是不甚要紧的,能够记得也好,不记得也不妨事的。二者帮助人生的修养,不但是殊途同归,抑且是相辅为用。史学教我们踏实审慎,文学教我们发扬蹈厉。
此外,历史观与人生观亦有密切的关系。哲学教我们扼要达观。三者交相为用,可以使我们精神上得一种平均的调和的训练与修养。自马克思经济的历史观把古时崇拜英雄圣贤的观念打破了不少,他给了我们一种新的人生观,使我们知道社会的进步不是靠少数的圣贺豪杰的,乃是靠一般人的;而英雄也不过是时代的产物;我们的新时代,全靠我们自己努力去创造。有了这种新的历史观,便可以得到一种新的人生观。前人以为人们只靠天、靠圣贤豪杰,因此不见圣贤出来,便要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叹声;因此生逢衰乱的时代,便发出“吴天不吊”或“我生不辰”的叹声。在此等叹声中,可以寻知那听天认命的历史观影响于人们的人生观怎样大了。现在人们把历史观改变了,这种悲观、任运、消极、听天的人生观,也自然跟着去掉;而此新的历史观,却给我们新鲜的勇气,给我们乐观迈进的人生观。
从前的历史观,使人迷信人类是一天一天退化的,所以有崇古卑今的观念。中国如此,西洋亦然。他们谓黄金时代,一变而为银时代,更变而为铜时代、铁时代,这便是说世道人心江河日下了。这种黄金时代说,在十七世纪时为一班崇今派的战主攻击的中心。当时,今古的争论极烈,一方面说古的好,他方说今的好。倍根等都是赞成新的、崇尚今的。他们说:以前的圣贤的知识,并不如我们多,今世仍旧可以要出圣贤豪杰的。二者相争甚烈,在法、意等国两派都有极烈的争论。诗人的梦想,多以前代、过去的时代为黄金时代。中国的《采薇》、《获麟》诸歌和陶渊明一流的诗,都有怀思黄、农、虞、夏的感想。黄、农、虞、夏之世,便是中国人理想中的黄金时代。新历史家首当打破此种谬误的观念,而于现在、于将来努力去创造黄金时代。因为黄金时代,总是在我们的面前,不会在我们的背后。怀古派所梦寐回思的黄金时代,总是些草昧未开、洪荒未阔的景象,没有什么使我们今人羡慕的理由。我们试一登临那位时先生在过去世代的无止境中,为我们建筑的一座经验的高楼绝顶,可以遍历环绕我们的光荣的过去的大观,凭着这些阶梯,我们不但可以认识现在,并且可以眺望将来。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新鲜的勇气;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乐天迈进的人生观。这种娱快,这种幸福,只有靠那一班登临这座高楼的青年们,长驱迈进的健行不息,才能得到。这是史学的真趣味,这是研究史学的真利益。
[说明]此文是李大钊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在上海复旦大学的讲演记录稿,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四月十七日——十九日《新民意报》副刊《星火》,署名李守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