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王熙凤其人其事的过程中,有一个绕不开又不能回避的问题,那就是王熙凤与王子腾的身份关系问题。《红楼梦》文本对王熙凤与王夫人的身份关系非常明确,而且前后如一,但王熙凤与王子腾的身份关系忽明忽暗,而且前后表述存在偏差,令读者困惑不解。关于王熙凤与王子腾关系的描写,主要体现在以下场景。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第四回)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第四回)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做过一个小小的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城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第六回)
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第六回)
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笑嘻嘻的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十七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到了。侄儿特意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异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依靠,便把宝玉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薛姨妈因自己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第九十五回)
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第九十五回)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已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第九十六回)
王熙凤想了一想道:“哎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吝啬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做梦呢。他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第一百零一回)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此事。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了你,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第一百零一回)
上述不同场景,对王子腾身份的称谓不尽相同,显得有些混乱,给读者阅读《红楼梦》带来了困惑。仔细梳理文本中有关王子腾与王夫人、王熙凤身份关系文字叙述,厘清他们之间的身份关系,有助于对《红楼梦》文本的阅读与理解。
第四回三次提到王子腾,第一次是叙说王子腾的职务——京营节度使。第二次是叙说王子腾职务的升迁,由京营节度使升任为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这与第三次王夫人所说的哥哥“升了边缺”相呼应。前两次仅对王子腾的职务进行叙说,没有涉及他与王夫人、王熙凤的身份关系。第三次明确了王子腾与王夫人的兄妹关系,即王子腾是哥哥,王夫人是妹妹。
第六回以石头之口清楚地说出王夫人的大哥即王熙凤的父亲,从叙述的语气中可以推定,王夫人不止一个哥哥,其中王熙凤的父亲是大哥。同回又以周瑞媳妇之口进一步强调说明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大舅老爷的女儿,这与石头的叙述情节完全吻合。
第九十五回两次提到有关王子腾的讯息,一是叙说他职务的升迁、奉旨进京的进程和任命时间的宣布。在此叙述过程中,以王夫人的叙述视角,两次点到王子腾是其“兄弟”。在叙述王夫人和薛姨妈两姊妹对王子腾“升任内阁大学士,奉旨进京”的心态时,王夫人使用了“兄弟”的称谓,薛姨妈使用了“哥哥”的称谓。就当下语境看,“兄弟”仅指弟弟,这与整个《红楼梦》的叙事称谓相一致。如果这一推定成立,那么,他们姊妹三人的长幼关系就明确了,即王夫人年龄最长,其次是王子腾,薛姨妈年龄最小,换言之,王夫人是王子腾和薛姨妈的姐姐,王子腾是王夫人的弟弟、薛姨妈的哥哥。这与第四回叙说“王子腾是哥哥,王夫人是妹妹”相矛盾。二是王仁与王熙凤是同胞兄妹,王仁是哥哥,王熙凤是妹妹。同时明确了王熙凤与王子腾的关系,即王子腾是王熙凤的亲叔叔。仅就王熙凤与王子腾的关系来讲,这与第六回所叙述“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以及王熙凤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相接榫。
第九十六回也是两次提到王子腾的有关讯息。王夫人听到王子腾去世的消息“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悲女”当指为元春的事情悲伤,因为元春刚刚薨世;“哭弟”当指为王子腾死而哭泣。这里进一步证实了王子腾是弟弟的事实,佐证第九十五回“兄弟”仅指弟弟的推定。但第九十六回又说王子腾是王家“大老爷”,这与第九十五回所叙说王子腾是王熙凤的“叔叔”相矛盾。
第一百零一回三次提到“大舅太爷”、一次提到“大太爷”、五次提到“二叔”、一次提到“二舅太爷”。从当下语境分析,“大舅太爷”和“大太爷”均指王子腾,“二叔”和“二舅太爷”均指王子胜。这里明确了王子腾与王子胜长幼关系,即王子腾是哥哥,王子胜是弟弟。
总括上述种种语意,第四回、第六回明确叙说王子腾是王夫人的哥哥,王熙凤的父亲是大舅老爷,翻检整部《红楼梦》,只有王子腾有“大舅老爷”即“大舅太爷”的称谓,符合既是王夫人的哥哥,又是大舅老爷的要件,据此推定王子腾就是王熙凤的父亲。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基于第四回、第六回叙说的真实度、可信度,这两回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确定人物关系、构思故事情节的开始时段,此时情节简单,人物关系明晰,各人物身份关系、称谓不易出现差错。至于第九十五回、九十六回出现王子腾是王夫人“弟弟”、王熙凤的“叔叔”等错误,是《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没有悉心关照前后人物关系所致,故不予以采信。确定王熙凤父亲的身份关系,有助于深刻挖掘王熙凤的成长环境、性格成因、处世风格以及内心充满强大后盾的自信心。王子腾是王熙凤父亲这一结论,与王熙凤在贾府的言行、处世态度、风格高度吻合。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的陪房旺儿媳妇有个十七岁的儿子,想要太太房里的丫环彩霞做媳妇,这一情节令读者困惑不解。旺儿媳妇的儿子十七岁,牵涉到旺儿媳妇来贾府的时间,即王熙凤嫁给贾琏的时间,这与王熙凤的年龄形成矛盾。
《红楼梦》中陪房有好多例,如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平儿是王熙凤的陪房等。所谓陪房是指女主人在家做姑娘时的身边伺候丫环,后来姑娘长大出嫁,丫环又作为嫁妆一同陪送过来,继续伺候姑娘。丫环大了,到了成婚年龄,女主人根据丫环的人品、表现,或留在自己屋里成为丈夫的侍妾,或指配他人成家。但翻检《红楼梦》,没有发觉姑娘出嫁时陪送已婚女子的事例。旺儿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他是旺儿的媳妇——王熙凤的陪房所生,那么她嫁给旺儿至少十八年以上,即王熙凤嫁给贾琏至少十八年。按照惯例,陪房是不大可能当年陪送到贾府,当年又放出去嫁人的。即使旺儿媳妇当时年龄较大,懂得男女之事,王熙凤觉得放在身边不放心或不方便,王熙凤总得忍耐一年半载,考虑自己在婆婆家仁慈宽厚的名声,不肯落下刻薄容不下人的恶名。否则,与其看不惯陪送过来,再急匆匆打发出去配人,丢人现眼,还不如在当日陪送的丫环名单中直接将其删除。如果王熙凤十四五岁出嫁,到现在已三十多岁了。而第一百零一回王熙凤明确说自己二十五岁,如此推算,王熙凤六七岁就嫁到贾府来了,这显然与事实不符。那么,问题出自哪里呢?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旺儿媳妇是王熙凤的陪房出了问题。只要是王熙凤的陪房,旺儿媳妇的年龄就有了大致的范围,与王熙凤年龄不会相差太多。也许有人说王熙凤年龄可以很小,她的陪房丫头年龄可以较大。如果是未出阁的小姐,她的年龄和丫环年龄可以相差较大,但是,出嫁姑娘的年龄与陪房的年龄就有了条件限制。如果王熙凤年龄很小,丫环年龄较大,那么还不到王熙凤出嫁的年龄,丫环早就到了嫁人成家的年龄了,也早就被配人了。既然是陪房,她来贾府的时间就有了基本定数,其儿子的年龄也就有了大概范围,不能随意书写、夸大。二是旺儿媳妇儿子的年龄出了问题。旺儿媳妇的儿子十七岁,就限定了其母亲的年龄和来贾府的时间。如果旺儿媳妇的儿子年龄小一些,就不会出现年龄矛盾的问题了。我们在讨论王熙凤年龄、嫁给贾琏的时间问题时,不能不考虑他们的女儿巧姐的年龄。王熙凤二十五时,巧姐的年龄最大不过三岁,因为还需要奶子李妈哄着睡午觉,李妈还敢骂她、拧她,这说明大姐儿年龄很小,还不会学舌。如果巧姐已经会说话,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清楚或比较清楚地表达出来,李妈就不敢这样骂她、拧她,一旦她把李妈骂她的话学给王熙凤听,李妈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轻则受责骂,重则被撵走。如果她把李妈用力拧她的事告诉王熙凤,那李妈的处境将是悲惨的。
总之,旺儿媳妇的儿子十七岁,与旺儿媳妇是王熙凤的陪房相矛盾,是败笔。曹雪芹先生没有考虑周详,造成了前后不接榫的现象。
此外,《红楼梦》文本中还有多处关涉王熙凤年龄、称谓、言语不对榫之处,此处不一一列举,读者可细读文本,发觉其中的问题,享受阅读的快乐。
“注释1”《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
“注释2”“里头”与“外头”相对而言,古代普遍是“女主内,男主外”,因此“里头”指与女人、家务有关的事情,“外头”指交往、决策等与男人有关的事情。
“注释3”塾:私塾。旧时民间办的学校。塾掌:私塾的主管者。
“注释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38~339页。
“注释5”家人:指世代为贾府奴仆之人,被贾府称为家里人。
“注释6”内监:即内宫太监的简称。
“注释7”胡铁岩:《“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身份新说”——兼谈对戴权形象的评价》,《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二辑,第190页。
§§巧遇恩人的巧姐
——判词: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曲词: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