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性格,决定了她在人际关系复杂的贾府中不会左右逢源、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必然被别有用心的人所排挤、陷害。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发晴雯涂脂抹粉,摇曳打扮,不守丫环本分。王夫人一生最痛恨轻浮摇曳、以淫情浪态勾引男人之女子。宝玉是她的命根子,王夫人把所有的希望、贾府的未来都寄托在宝玉身上,希冀他少年能够读书博学,成年能够为官显达,光耀贾府门庭,把祖先用生命换取的世袭官位传承下去。基于这样的设想与安排,王夫人必须为宝玉创造一个舒适、清净、文雅、“环保”的生态环境,她绝不容忍像晴雯这样轻浮的女子在宝玉身边服侍,以免勾引或影响宝玉的健康成长,这是王夫人的心病,也是她最关注、最担心的事情,它事关宝玉的名声、未来,也关乎贾府的声誉,她不敢马虎,不敢懈怠,必须以刚硬的手腕、决绝的态度、最短的时间处理晴雯。因此,王夫人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率人亲自到怡红院处置晴雯。一向以吃斋念佛、心慈面善著称的王夫人,将四五天汤米未进、奄奄一息的晴雯赶出了大观园。
被赶出贾府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其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和打击可用巨大来表述,不少人承受不起被赶出贾府的压力和众人世俗的眼神,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抗争,金钏、司棋就是其中的代表。晴雯遭受这样的打击,父母、兄弟姐妹本该对其劝慰、安抚,缓释她内心的压力,给她生活的勇气,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晴雯自小无父母、兄弟姐妹,被赶出贾府之后,她不仅不能得到父母亲人的劝慰、照顾,而且连栖身之处也没有,只能到姑舅表哥多浑虫家栖身。晴雯的表哥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在他眼中酒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自己妻子的忠贞都重要。多浑虫的妻子灯姑娘是一个恣情纵欲之人,贾府上下的男人包括贾琏在内多半被她考试过。晴雯来到他家,并没有得到多浑虫夫妇的关照,他们无暇顾及晴雯,只顾各自喝酒、招揽男人,把奄奄弱息的晴雯弃之在家中不闻不问。精神的打击和肉体的病痛,叠加在晴雯这个自尊要强的女子身上,她内心充满了委屈、悲伤、抗争的复杂情感。昔日贾府舒适的物质生活环境、姐妹们嬉笑玩耍的欢乐场景,与眼下孤身躺在芦席土炕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冷景象形成巨大落差。晴雯在深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今天这样悲惨的结局?从她与宝玉的对话中或许能够寻找到些许答案。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担当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第七十七回)
晴雯的话语中至少包含着三层意思:第一,委屈。至死也不甘心担当勾引宝玉的罪名。虽然长得比别人漂亮,但主观上并没有勾引宝玉的意图,客观上并没有勾引宝玉的言行,再说漂亮并不是勾引宝玉的必要条件。第二,后悔。既然担当了勾引宝玉的罪名,后悔当初没有真正勾引宝玉,享受男欢女爱之畅快。第三,理想。晴雯的理想是将来做宝玉的姨太太。这一点不是妄言,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贾母汇报赶走晴雯时说:“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
贾母听后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了。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贾母的心意已明白至极,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在贾母心中,晴雯已经成为宝玉姨太太的人选,这符合贤妻美妾的选择标准。晴雯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有了做宝玉姨太太的心理期盼,才不能流露出勾引宝玉的言行,只等最后“横竖是在一处”的美好结局。
晴雯的分析未免有些疏漏,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她人,而没有发觉问题的另一个方面——自身。在她人和自身这二者之间,自身的原因更为凸显,或者说自身是内因,她人是外因。晴雯自身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是导致其悲惨结局的主要原因,她人的误解和陷害加速了悲剧的发生进程。晴雯没有发觉自身的缺陷,而是把自己凄惨的结局归结为她人的误解和陷害,这是晴雯人生的悲剧根源。
晴雯的结局很凄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一个亲人在其身边,连个端茶送饭的人都没有。渴了,饿了,只得忍着,最后直着脖子叫了一夜,气断声绝,离开了让她既留恋又悔恨的世界。宝玉对晴雯是始终牵挂的,晴雯刚被撵出大观园,宝玉就让袭人把她日常用的东西收拾妥当,又把平时积攒的钱拿了几吊,悄悄地派宋妈送给晴雯,让她治病。不仅如此,宝玉还瞒住家人和小厮,偷偷溜出贾府来到晴雯的表哥家探视晴雯,也就是这次探视,晴雯意识到自己病情严重,不久将离开人世,也感觉到对宝玉无法割舍的情感,于是就产生了“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的悔恨之情,她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担当了勾引宝玉的罪名,就要做一些罪与名相一致的补救措施:她强忍病躯之痛,把自己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剪下,又把自己贴身穿的红绫袄脱下,一并交与宝玉,并对宝玉说:“这个你收好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还像在怡红院的一样了。”晴雯与宝玉交换内衣,不仅是念物的问题,还透射出人就是物,物就是人的物人合一的思想情感。内衣贴身而穿,肌体接触到对方的衣服,就犹如接触到对方的肌体,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享受着对方的情感与温暖,这是晴雯绝望的精神寄托,也是她无言的抗争。
晴雯的离世,更激起了宝玉对她的怀念。宝玉听小丫头说,晴雯不是死了,而是做花神去了,而且是芙蓉花神。虽有凄悲,但也欣慰。于是他整衣正冠,在芙蓉花前倾心吐胆,撰写出了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至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匶。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畴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第七十八回)
诔辞采用先序后歌的形式,字字情,声声泪。宝玉一字一咽,一句一啼,采用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把晴雯的秉性、气质、才貌一一赞美,把诬陷、迫害晴雯的奸佞小人进行无情鞭挞和痛骂,对晴雯身遭小人陷害而无力保护深感自责,对晴雯的含恨离世深表悲痛和惋惜。一个丫环能够得到男主子以形式新颖、声泪俱下的诔辞进行追念,可以说死而无憾。晴雯是唯一一个得到宝玉用文字表白内心情感的女子,即使是宝玉心爱的林黛玉也无缘享此殊荣。黛玉逝去,宝玉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但没有以文字剖白自己内心的情和爱,表达对逝者的追思与哀惋。晴雯的惨死,黛玉的逝去,自己在病中被人稀里糊涂地安排了娶亲,并且娶了一个自己内心不爱但又不能说不爱的妻子,众多不如意之事让宝玉心疲力竭,他的心死了,他再也没有激情为黛玉撰写文采飞扬、感人肺腑的诔辞了,他对黛玉的情和爱只能尘封在心里,成为永远的过去时。从这个意义上讲,晴雯虽然遭受屈辱、被撵等不公正待遇,但死后独得了宝玉倾注所有女子的真挚情感,她在另一个世界应该是高兴的、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