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是贾府政治、经济最兴盛、最辉煌的时期,在贾府设计建造省亲别院、置办几案桌椅、陈设玩器、帷幔帐帘中,读者可以感觉到贾府政治上的坚固靠山、经济上的强大富有;在元春省亲过程中,读者可品味出骨肉亲情的至真至纯。
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贾府精选能工巧匠丈量土地、设计图纸,建造省亲别院——大观园:“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大观园气势恢宏,建筑精美别致,曲径通幽,形成了景物与房舍浑然天成的“天上人间”美景。为了让读者能够依序游览大观园的景致,我们依照大观园建成之初,贾政率领众清客给园子拟题匾额、对联的路径,对大观园的建筑、景点略作简要介绍:
第一,正门:大观园正门五间,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槅皆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图案;围墙是水磨群墙,群墙的下面是白石台矶,台矶上凿有西番草图案。左右围墙上半部是雪白粉墙,下半部以虎皮石砌成,显得厚重大气。
第二,山:进门之后,迎面是山,远远望去,或如鬼怪或如猛兽,山上藤萝掩映,微露羊肠小径,正应了“曲径通幽处”的美名。
第三,溪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俯面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因桥上又有一亭子,故曰“沁芳亭”,两边对联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第四,有凤来仪:千百竿翠竹掩映着数楹修舍,曲折游廊由石子甬路相连,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一暗,从里间房内小门穿过则是后院,后院有梨花、芭蕉等花木,后院墙下有沟渠,溪水流入园内,绕阶缘屋流至前院,从翠竹之下盘旋而出。“有凤来仪”四个大字的匾额高悬于上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对联分列两边。
第五,杏帘在望: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用稻草茎遮盖,墙内有几间茅舍,墙外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桑树、榆树、槿树、柘树等新枝嫩条曲折蜿蜒,形成天然的两溜篱笆,山坡下有一土井,井口上有提水的辘轳,井边有分畦列亩的各色花菜。匾额上“稻香村”三个大字赫然醒目,两边题有“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的对联。
第六,蓼汀花溆: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面萝薜倒垂,下面落花浮荡。
第七,蘅芷清芬:清凉瓦舍,一色水磨墙砖,清瓦花堵。无花木,尽异草——或牵藤,或引蔓,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此处匾额为“蘅芷清芬”,两边对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第八,正殿: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因是正殿,贾政等人不敢擅拟匾额,留待元妃赐名。
第九,红香绿玉:一道竹篱花障编就的月牙门,院内一边是海棠,一边是芭蕉,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此处题为“红香绿玉”。
此外,还有“大观楼”、“缀锦阁”、“含芳阁”、“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此处不一一赘述。
正月十五是元春省亲的日子,也是贾府上下最激动、最荣幸、最欢乐的时刻。元春省亲时间短暂,戌初刻从宫中起身,省亲开始;丑正三刻省亲结束,起驾回宫。贾元春在贾府这段时间,主要做了四件事:一是游览大观园胜景,二是叙亲情,三是题诗试才,四是看戏。
就情理来说,游览大观园胜景应该是元春省亲的重要环节和必备内容,但文本对元春游览过程却用极简约的文字加以概说,仅对几处最喜欢的地方加以赐名:赐名正殿匾额为“顾恩思义”,两边对联为“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赐名省亲别院园名为“大观园”;将“有凤来仪”赐名为“潇湘馆”;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将“蘅芷清芬”赐名为“蘅芜苑”;将“杏帘在望”赐名为“浣葛山庄”,她在题诗试才看宝玉诗作时,又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其中,元春最喜爱的地方是“潇湘馆”、“蘅芜苑”,其次是“怡红院”和“浣葛山庄”四处。
叙亲情是元春省亲的重头戏,文本对此进行了分层叙写。首先,写元春与祖母、母亲相见的情景:
(元春)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
在公众场所,元春是贵妃,众人向她跪拜行礼,她心安理得。但是,回到贾母正室,面对自己的祖母、母亲,元春就具有了双重身份,她既是人人尊崇的贵妃,又是孙女、女儿。作为孙女、女儿,她向祖母、母亲行家礼是应该的,也是她对祖母和母亲的真情孝敬。此时,贾母和王夫人也具有双重身份,她们既是元妃的臣民,又是元妃的祖母、母亲,作为祖母、母亲,接受孙女、女儿的跪拜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在君权至上制度下,元春的贵妃身份色彩浓重,完全消解了她的孙女、女儿身份,所以才有元春欲向贾母、王夫人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的慌忙举动。虽然元妃与贾母、王夫人的官方身份错位,但骨肉亲情却是血脉相连,任何外界因素都无法隔断。元妃眼中的泪水,和她一手搀祖母,一手搀母亲的行为,任何言语文字都无法穷尽她们内心的亲情,她们彼此用眼泪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与牵挂,诉说着分别时的祈盼与祝福。祖孙、母女难得的相见,让每一个人心中既充满喜悦与激动,也充满珍惜与惆怅。元妃对家人女眷的亲情,是以儿女情长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既有泪水,又有欢笑;既有埋怨,又有劝慰。
元妃与父亲贾政的对话意味深长,既沉重又饱含亲情。
贾妃隔帘含泪为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及,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已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襟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谨慎肃恭以待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闲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
元妃与父亲的对话,让人心酸、心碎!元妃与贾政虽为亲生父女,但因为身份之原因,父女近在咫尺,彼此却不能相见,只能隔帘含泪对话。在元妃心里,布衣平民,粗茶淡饭,家人团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远比荣华富贵、骨肉分离幸福得多!流露出身为贵妃,深居皇宫,表层上众人跪拜、物美奢华,但终究难以抚平骨肉分离、想见而不得见的孤独与伤痛。元妃的思想折射出她内心情感丰富、细腻的小女子心理。
贾政与元妃的对话则显得空洞乏味,满篇堆辞砌句,歌功颂德,充满陈腐的学究气息。唯“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襟怀,更祈自加珍爱”流泻出父亲对女儿的真情嘱托与祈盼。
元妃嘱咐父亲“只以国事为重,闲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的话语,意味深长!三句话,以两种身份说出,表明元春此时复杂而又矛盾的内心情感。面对贾政,她既是皇妃,又是女儿。一方面,作为皇妃,她必须支持和辅佐皇上治理国家,她必须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她有责任和义务要求臣子贾政“以国事为重”,勤政务政,以替皇上分忧,为国家出力;另一方面,作为女儿,她又希望父亲贾政身体健康,工作不要过分劳累,闲暇之时能够保养身体,延年益寿,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切勿记念”是元春嘱托父亲贾政不要惦念女儿,这四个字意蕴深广,既可解读为我(元春)在皇宫物质生活富贵优越,精神生活快乐幸福,无须牵挂;也可解读为宫内斗争激烈复杂,宠废死活瞬间即变,父亲不要以我为念,担惊受怕。即便真的出现意外情况,家人的操心牵挂也是无济于事,只能认定命该如此!因此,“切勿记念”四个字道出了元春的心酸,也道出了她对父亲衷心的祈盼与嘱托。
元春对宝玉的情感高于任何其他兄弟姊妹。元春一向喜欢宝玉,她入宫之前,曾手引口授,教宝玉读书认字,其名分虽为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入宫之后,时常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元春对宝玉的眷念切爱,虽然刻未能忘,但她入宫之后却没有机会见宝玉。不难想象,她这次省亲肯定把会见宝玉作为一项重要内容列入日程。果然,贾政退出之后,元春急切召见宝玉,从元妃“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的亲昵举止和言辞,足以看出元妃对宝玉的亲爱程度,这也是独由贾宝玉能够享受的殊荣与待遇!
元妃对宝玉本已喜爱有加,这次听父亲说“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心中更为欢喜,便想亲自测试宝玉吟诗赋词之才华。元春自己先题一首七言绝句“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然后对姊妹们说:
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诗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
元春所作之诗的确艺术水平不高,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这不是谦虚、客套,而是事实。她“贤德”突出,才华却一般,因此她是“淑女”而不是“才女”。元春命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每人作一匾一诗,特许宝玉对其最喜爱的“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各题一首五言律诗,足显元春对宝玉的厚爱。
看戏是元妃省亲不可或缺的节目,她点了四出戏,分别是《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注释2”读者不要忽视这四出戏,它寓意深广,引人深思。脂砚斋曾批道:“《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邯郸记》伏甄宝玉送玉,《牡丹亭》伏黛玉之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注释3”元春省亲是贾府最鼎盛的时期,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而所点之戏《豪宴》则是演明代莫怀古因玉杯“一捧雪”,被奸邪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这一故事与贾府发生的事情有相似之处,即《红楼梦》第四十八回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古扇,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而石呆子却死也不肯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为巴结贾赦,贾雨村不顾石呆子的死活,讹其拖欠官银,将他二十把湘妃、棕竹、麋鹿、王竹的古人写画真迹古扇抄来,以官价送给了贾赦。贾府结交贾雨村这种惹是生非之人,必然招致官司与麻烦,家败已成必然。《乞巧》是演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悲剧故事。唐朝天宝年间,皇帝昏庸、政治腐败,唐玄宗不问朝政,日夜与杨贵妃(玉环)嬉戏游乐,最终爆发安史之乱。唐玄宗逃离长安,在四川马嵬驿军士强烈要求唐玄宗处死杨玉环,玄宗不得已赐杨玉环上吊自尽。《乞巧》暗喻贾元春的死如同杨玉环的死一样,不是病死,实属非正常死亡。《仙缘》演吕洞宾下凡度卢生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的故事。翻检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只第一百一十五回有和尚送玉的情节,未见甄宝玉送玉的任何文字或暗示,和尚送玉倒与《仙缘》剧情有些相近。和尚送玉的目的是招“通灵宝玉”重回青埂峰,《红楼梦》第一回和尚与顽石有约在先,即“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仙缘》是吕洞宾度卢生上天,和尚送玉是招“通灵宝玉”还原本质,回归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即贾宝玉出家。《仙缘》与甄宝玉送玉没有任何关联,我们有理由推断,脂砚斋的评批与文本内容出现了脱节,或许在曹雪芹原先构思中有“甄宝玉送玉”的情节,但在后来撰写或修改中改变了原来的思路,删去了“甄宝玉送玉”的情节;或者续作者高鹗未能仔细关注脂砚斋先生的这条批注,在续作中将“甄宝玉送玉”改为了“和尚送玉”的情节,导致脂批与文本不符的现象。《离魂》伏黛玉之死非常妥帖。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是神仙,她下凡为人的目的是还泪,她还泪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应该回归原处——仙境。林黛玉是绛珠仙草的凡身肉体,林黛玉的死,是绛珠仙草的魂魄离开凡身肉体的林黛玉的躯体,回到太虚幻境的结果。这四出戏预示了贾府败落、元妃非正常死亡、贾宝玉出家、林黛玉死即绛珠仙草回归太虚幻境,奠定了《红楼梦》整体框架和故事情节的发展走向,因此被称之为“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