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纲
女儿阎荷,取“延河”的谐音,爸妈都是陕西人。菡萏初成,韵致淡雅,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大家和她告别时,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三十八朵。
女儿1998年前查出肿瘤,从此一病不起。两次大手术,接二连三地检查、化疗、输血、打吊针,祸从天降,急切的宽慰显得苍白无力,气氛悲凉。可是,枕边一簇簇鲜花不时地对她绽出笑容,她睁开双眼,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的样子,便俯下身去,梳理她的头发,轻吻她的前额。
神使鬼差般地,我穿过甬道,来到协和医院的老楼。二十一年前,也是协和医院,我在西门口等候女儿做扁桃腺手术出来。女儿说:“疼极了!医生问我幼儿时为什么不做,现在当然很痛。”其状甚惨,但硬是忍着不哭,怕我难过。羊角小辫,黑带儿布鞋。十九年前,同是现在的六七月间,我住协和医院手术。
穿过甬道拐进地下室,再往右,是我当年的病房,死呀活呀的,一分一秒的,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还留着女儿的身影。此前,我在隆福医院手术输血抢救,女儿十三岁,小小的年纪,向我神秘地传递妈妈在天安门广场的见闻,带来天安门诗抄偷偷念给我听。她用两张硬板椅子对起来睡在上面陪住,夜里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的一个翻动,她立刻机警地、几乎同步地坐起俯在我的身边,那眼神与我方才在楼上病房面对的眼神酷似无异。替班的那些天,她不敢熟睡。她监视我不准吸烟。有时,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
回到病房,我又劝慰女儿说:“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西医郎景和,最好的中医黄传贵,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那时好吓人的!”女儿嘴角一笑,说:“你那算什么?‘轻松过关’而已。”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提醒那些对妇科检查疏忽大意的亲友们,务必警惕卵巢肿瘤不知不觉癌变的危险,卵巢是个是非之地,特别隐蔽,若不及时诊治,就跟她一样受大罪了。
最后的日子里,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剧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地哮喘。谁受得了啊?而且,不间断地用药、做检查,每天照例的验血、挂吊针,不能减轻多大的痛苦。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舅妈……舅妈!”当小外甥跑着跳着到病房看望她时,她问了孩子这样一句话:“小镤,你看舅妈惨不惨呀?”孩子大声应道:“惨——”声音拉得很长,病房的气氛顿觉凄凉。同病房有个六岁的病友叫明月,一天,阎荷坐起梳头,神情坦然,只听到一声高叫:“阎荷阿姨,你真好看,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她无力地笑着:“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惹出病房一阵笑声。张锲和周明几位作家看望,称赞“咪咪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又让人一阵心酸。
胃管中流出黑色的血,医生注射保护胃黏膜和止血的针,接着输血。女儿说:“现在最讨厌的是肠梗阻。爸,为什么不上网征询国际医学界?”我无言以对。女儿相信我,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让她以过人的毅力,一拼羸弱不堪的肢体,等待奇迹的出现。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还要绝望的父亲,是不是太残忍?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不能,在这些推让上,她很执拗。
女儿在病房从不流露悲观情绪,她善良、聪颖,稳重而有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慰藉和乐观的欢愉,大人孩子,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7月18日凌晨4时,女儿喘急,不停地倒气儿,大家的心随着监护仪上不断闪动的数字紧张跳动。各种数字均出现异常,血氧降至十七。外孙女给妈妈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10时20分,女儿忽然张口用微弱无力的语调问了声:“怎么还不给我抽胸水?”这是她留给亲人们最后的一句话。她用倒气抵御窒息,坚持着、挣扎着,痛苦万分。我发现女儿的低压突然降到三十二,女婿即刻趴到她的胸前不停地呼叫:“咪咪,咪咪,你睁眼,睁眼看我……咪!”女儿眼睛睁开了,但是失去光泽……哭声大作。大夫说:“大家记住时间:10时36分。这对阎荷也是一种解脱,你们多多保重!现在让我们擦洗、更衣、包裹……”可怜的女儿,疼痛的双腿依然跷着。护士们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给你患处贴上胶布,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劝慰大家说:“少受些罪好。阎荷是好人!”女儿的好友甄颖,随手接过一把剪子,对着女儿耳语:“阎荷,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就这么一小撮。”整个病房惊愕不已。女儿离去后,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但是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失去光泽,哭不出声来。我吻着女儿的前额。《文艺报》的李兴叶、贺绍俊、小韩、小娟闻讯赶来,痛惜之余,征询后事。我说:“阎荷生前郑重表示‘不要搞任何仪式,不要发表任何文字。’非常感谢报社和作协,你们给予她诚挚的关爱,在她首次手术时竟然等候了十个小时!”
妈妈的眼睛哭坏了。伴随着哭声,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抚摸着她僵硬疼痛的双腿,再吻她的前额,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孩子,过不多久,你我在天国相会。”
八宝山的告别室里,悬挂着女儿的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那天来的亲友很多,文艺报社和作家协会的领导几乎都到了,女儿心里受用不起,她生来就不愿意惊扰别人。
女儿的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一张纸片,滴血成墨、研血成字,是她和女婿的笔谈记录,因为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血书般的纸片,女婿至今不敢触目。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谁也别替我受苦,还是我一人承受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他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生病没有舒服的,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后来,又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一则有标题短文,约作于第十一次化疗之后。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却变得坦然。“思丝”即思恋青丝,她的女儿也叫丝丝。
思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了三十多岁,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这时候我该费一番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洗洗呢,还是省点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渣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悄悄过来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到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劳驾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呢?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健康重现,青丝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衰惫与坚强,凄怆与坦荡,生与死,抚慰与返抚慰……生命的巨大反差,留给亲友们心灵上难以平复的创痛。
吻别女儿,痛定思痛,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死后,我将会再见先我一步在那儿的女儿和我心爱的一切人,所以,我活着就要爱人,爱良心未泯的人,爱这诡谲的宇宙,爱生命本身,爱每一本展开的书,与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家做精神上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