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我必须穿过几条小巷才能到达老家的门口,拐一个弯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很熟悉的场景:两个老妇人倚在门边,头挨得很近,正在交谈。她们注视着过往行人,调整着本来就很低的音量,以致低到只限定在两人的耳听范围内。一方口中的气息笼罩着对方的脸,如果是冬日,随着密谈的节奏,两张脸之间不时升起一片薄薄的雾。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么一种言说方式——悄悄地、窃窃地,有一种神秘在言说的背后。眼睛滴溜溜转着,一有人靠近,话语戛然而止。
少年时的好奇,好几次想逼近言谈的内容,却都徒劳。
肯定是当时的生活状态使人如此。一种语言不是推到广大空间为人所知,而是有意控制在两人之间——对话的数量降低到最小值,也许就潜藏着戒备和保全的警觉。
如果轻轻地言说也能传达出内在的意绪,那么,这个世界永在寥廓和清静之中。
敛约、平和、徐徐溜出唇齿的话语,在耳际轻拂时,内心已开始温暖。同样地表明一种含意,如微风一般轻柔,听到了,甚至更为明晰。柔情似水,其中就包含了语言的柔软性,还有表达时运用恰当的速度。对于强音的普遍使用,肯定是代表某一种权力,企图压倒倾听的对方。噪音,有一部分就是这类话语的沉渣——那么多人在街市上冲着手机叫嚷,这一段路程就都充满了声浪,人像声浪中的泳者,污浊没过头顶,看不到宁静的岸。
一个人一般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也不会有太多的人际关系,以前的人生在这方面趋于简单。找不到适合倾诉的人时,就一个人呆在田野上,直到黄昏才悄然返回——我自己就曾如此,只有面对旷野,才使自己轻快一些。旷野这个巨大的消化器,消化了由胸中迸发出来的郁闷。而平日,语言被收藏着,如同储蓄罐中的硬币,不轻易掏一枚出来消费。一个乡村的孩童在前边引路,一路无语,只是在客人询问时答上一句。谈不上热情也不显出怯意,这种朴实得到了外乡人的好感。想想自己城市里的孩童,经常派出去充当迎接客人的小天使,伶牙俐齿地说着套话,好像在戏台上表演一样,却把自己很珍贵的童趣、稚气,蜕皮般地蜕掉了。一个人在他的孩童时期,看多了矫揉造作的表演和放纵张扬的渲染,不知不觉就收不住了。像家中有耳聋的老人,全家大小的声调都要拔高许多,到了单位也是如此,把人吓了一大跳。
趴在蓬松柔和的草坪上,有窸窸窣窣声传来,土地舒展着气孔,花瓣轻轻绽开,枯枝清脆落地。经过一片主人迟迟不来收拾的豆荚地,已经失去了等待耐性的枝条,借助秋阳的余威,在豆壳打开的同时,豆粒弹射到周围的土壤里。没有哪种拟声可以发出这种生命跃动的轻吟,在轻吟中画出一道优美降落的弧线。如果没有到城市来,还可以如《诗经》中的人们,听到“五月斯螽动股”或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节气预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运气好的时候,在古城老宅里走,有隔岸的箫声幽咽,像一条丝线在夜风中起落。正是听不真切,许多带着灵性的传达以虚幻、玄妙注入在微弱的浮动中。更多的时候,我们感到这个生存的自然环境仍然可爱,就是这些低吟浅唱给予的——在人的声调越来越高昂的进化中,那些藏身于瓦砾石缝、田畴篱角的小生物,它们随着季节到来又一次的啁啾,呢喃,依旧是委曲婉转,人坐在石阶上听着,一时不愿起身。
接下来就是碰巧读到几帧弘一的墨迹,从落款处分析,离他圆寂时日已经不远了。几根萧疏的线条带着对于彼岸的眺望,静静地延伸,随心而信手。精神生活发生如此大变故的人的遗留物,我只是十分惊奇,自知进入它的内部毫无希望。从红尘喧嚣中毅然脱身来守候晨钟暮鼓,从李叔同墨痕的尖峭到弘一的清寒枯瘦,调子越来越低,声气越来越平,甚至就是旁人听不清的自言自语了。寂静的修行之路耗尽了朝觐者的体力,此时,笔墨里已经脱离了我们常规的体验。所以,我坦然地说看不懂或者不好看。晚景中的人生大多是在低语中度过的,自说自笑,自问自答,使人以为他正与另一个世界交流,属于现实中的虚幻部分。因此,见到有人临写弘一晚年的墨迹,我就有一种绝望感——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欣赏、赞美甚至怀疑它的构成是借助了超然的力量,可就是万万不能效仿——我一直固执地坚守着这种念头。
一个时期过去了,悄悄地带走了低低的语调,还有低低的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