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
冬夜。灯下。
偶翻《诗经》,读到“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禁触动脑外的另一种记忆,久违的故乡夏夜的昆虫吟唱忽然又在耳边响起。“瞿瞿——瞿瞿”,“知了——知了”,“轧织——轧织”,交替错杂,疾徐作歇,交织在记忆曾经消失的角落,不依不饶地活跃起来。
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欢乐的夏夜。
炎热的太阳收尽了最后一道亮光,大地褪入夜色,未消的暑气把我和伙伴们赶出蒸笼一样的木屋,寻向满天星斗之下的院落。整个夏天,我们都爱端一把竹椅,摇一柄蕉扇,坐在树阴下纳凉。这时,拂到脸上、身上的夜风还带着明显的热气,要命的知了还是不停“热啊——热啊”地鼓噪。那鸣声似乎是一段捆绑得异常结实的绳子,让人不得动弹汗流不止;总是到了送来凉风的时候,它才逐渐安静下来,那鸣声也如已经松开捆绑的绳子慢慢松弛了。属于斯螽的蚱蜢到处飞扑蹦跳,有时还会飞到我的身上跳到我的脚边,它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因为它是“害虫”,蚕食稻叶的声音“沙——沙——沙”地令人不悦。而蟋蟀的歌唱,就像一种乐器的演奏,要比鸣蝉动听得多,在田野的远处,在屋檐的砖石下,在门户的角落里,反复弹唱一首同样欢快的曲子。那琴音撩拨得我们再也坐不住了,我和同伴们便会蹑手蹑脚地包抄过去,然后冷不防掀开砖瓦,在它来不及逃跑的时候将它逮住放于匣中。不知为什么,它却没有了声音,不再弹唱了。如果它身上真的携着一把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让人纳闷。天上除了星光、月光,还有提着小灯盏的萤火虫之光,飞来枝叶间,热情地为我们照明。斜刺里还有几只黑蝴蝶、白蝴蝶,展开薄翼,飞过蔷薇,飞过竹篱,在树叶上抖动着触须引诱着我们……纺织娘即《诗经》里说的“莎鸡”,它除了发出“轧织——轧织”的叫声以外,还会振翅飞翔。它通体绿色,触角细长,又有一对非常有力的的腿,呈镰刀状。它从这个枝头飞向那枝头的姿态很轻盈、很美。有时,当它立足未稳,我们生擒“莎鸡”于枝间,然后养于络麻秆做的笼子里,用自己的头发喂它进食,听它夜里“轧织—轧织”的鸣声而入睡。半夜醒来,纺织娘停止了弹拨,它也困了,入睡了。只有田野里、水荡中的青蛙却在远处打着边鼓。黑夜中蛙声里稻子正在使劲地拔节、长高、分蘖、抽穗,稻花飘香了。还有蟋蟀,“暖则在郊,寒则附人”,十月里就钻到床下来鸣叫了。可是,弹拨的琴声让人听来有点哀愁,好像寂寞的怨妇的叹息。
一个多么奇妙的自然境界,一场多么和谐的昆虫合奏,真称得上“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了。
可是,现在即使身在乡野,更不用说住在城市里的孩子,怕已经听不到这些虫儿的鸣声了。沉寂、沉默意味着什么?死亡。我写作此文的时候,我的一个外甥(十四岁)看到了前段的文字,好奇地问我:“阿舅,纺织娘是什么?萤火虫会发光吗?蟋蟀的叫声夏天与秋天为什么不一样?”在他们来到世上以后,许多物种在人类的追杀下早已消失,有的“憔悴为黯淡的标本”,贮存于生物学家的实验室中。消失又怎样解释?天地虽大,邂逅实难。世界上没有容留虫儿的地方,它们也就无法以生命的状态或是歌唱的形式,或是飞翔的形式,容留在这个世界。它们不具备记忆与文字的能力,所以没有可以流传的故事,只是屈从于命运而无声无息。时间抹去了一切。所谓灾难,人与昆虫们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设置陷阱捕捉它们,正是制造着对它们来说的一次又一次灾难。生物学家还告诉我们:生物物种现在仍然以每小时消失一种的速度在演进,“好像水消失在水里”,我们似乎一点觉察都没有。二十一世纪以后出生的孩子,如果在课本上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能听到“鸣蝉在树叶里长吟,……油蛤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吗?还能看到“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蹿向云霄里去了”吗?还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埋伏在“长的草里”吗?
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是人类的朋友或邻居,而生物的多样性不仅是人类的摇篮,而且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天然遗产。物种越是丰富,生态越是平衡,环境越是美丽。人类只有遵循这一自然法则,才能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上。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说:“我们所谓的丑美脏净,在大自然那里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什么?造福于人类。研究昆虫学的爱德华·威尔逊还说:“首先,你要热爱生物本身;然后,再去寻求一般的解释。随后,你将得到的回报,这就是令你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新的发现。”
说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