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黎静住在姑姑家里,姑父早逝,姑姑一个人带大了表妹。表妹还算懂事,在海口念大学,又找了本地的人谈恋爱,一切都绕着姑姑,像一个听话的陀螺。
再孝顺的女儿,也不能当作收藏品,所以表妹乐乐婚后,黎静常常周末的时候去姑姑家吃饭。
姑姑年轻守寡,经历的世事多。这下成了黎静的这个频道的主要听众,黎静委屈了,姑姑会将她的声音拧得大一些,让她释放出来。若是黎静讲得累了,姑姑又会倒了茶,放了橙子的皮,入口便是一股清澈的甜。
婚姻是盐,或者是一道加减题,这是电视剧里老说的;无非是此加彼减,又或者教导女人给男人加上食物和温暖,自己只能靠过去等等。邻居家的恩爱夫妻常常吵架却也恩爱,有一个电视节目采访他们,恰好被黎静看到,像是拍戏一样,那样反复地拍着,还笑,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说,婚姻就是两个人相互碰撞这后觉得这辈子必须相互搀扶。后来,又看到他们两个人吵架,已经花白头发的男人将女人推在地上,扬长而去。黎静便会想起电视采访时那老人说的话,无限的怅惘。婚姻到底是一道什么味道的菜肴啊,吃了这许多年,她竟然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烹饪。
而姑姑那天突然问黎静:“如果发生了地震了,他又被压在了房子里,你现在想的是和他离婚,还是去救他?”
黎静当时的气还没有消,又或者还没有找到让她内心伤口愈合的药,回答:“自然是先要救他出来,然后再去离婚。”
离婚,是这些天黎静计算好了的一道算术题,它涉及到很多生活的成本,不止是人际关系和财产的分配,还涉及到信任体系的坍塌,这种在内心里建筑了多年的一个稳定又虚无的体系,一旦没有了,黎静时刻都感觉到一种虚无感和失重感。
姑姑也有生气的时候,比如当黎静对某些生活细节不上心,不收拾自己的模样,不打扮自己的模样,便会责难她,说:“你要注意自己活着的细节,虽然你已经和他生活了许多年,可是,你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能没有自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一点点女人的讲究,是不行。”
黎静会笑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放松自己了。说实话,黎静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林非凡曾经多次嫌她打扮自己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者太注意某种化妆品的疗效了,天天盯着镜子看自己,都忘记他和孩子的模样了。
姑姑嫌她太执著了,觉得男人一辈子不出轨,天天守着老婆孩子,是很好,可是,这样的男人大多是窝囊废,所以,既然都已经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就要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能为了一时的尊严,而不管孩子将来长久的成长。
姑姑的话也有些道理,黎静常常觉得自己内心里的一些积累的常识被旁边的这些人的劝说模糊掉了,本来清楚的事情,结果被大家三下五除二的帮忙搅乱了。有一天,和姑姑讨论电视剧里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技巧,黎静随口说了一句前些天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有人做过统计了,只要是父母亲平静地离婚,孩子的心理不会受到巨大冲击的,而且还权威的专家做过统计,单亲孩子的成功率要远远高于幸福的孩子,因为他们早熟。”
姑姑叹息了一声,被黎静的歪理斜说打击到了,觉得黎静和林非凡在一起生活,之所以会出现问题,也不是一个人的原因。听一下黎静的这些怪论,就知道,林非凡平时也受了不少的气。
转折点是在一次宴会上,林非凡打电话给黎静,声音很急促,说,在二楼,马上来。
什么事情也没有,背景音乐是嘈杂的,声音里没有多少醉意,是清醒的。要她马上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只有六个字,却传递了太多的信息,就像之前的冷战都没有发生一样。林卓在客厅里做一个剪纸的手工,电视机里放的是黎静给卓卓买的学习碟。林卓很用心地学习,听到兴奋的地方,还会大叫一声。
黎静穿衣服时,看了一下旁边的日历,才知道,是十二月的第一天,上面写着宜嫁娶。
嫁,是一个女人即将找到家,娶,是一个男人从某处拿走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美好的字眼,却让黎静觉得有些不详,她的心猛的一紧,难道是要当着她的面和那个丫头结婚。
黎静有些迟疑,是不是要去。
二楼,是黎静和林非凡全家很早之前一起去吃饭的一个地方,是湘菜馆,叫富贵楼,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厢房,门是敞着的,却也有一点点私密。
不过最里面的一排房子也有几个大的包间,分别是湖南的一些城市的名字,有些是陌生的,比如有一个地名叫做五强溪,让黎静很是莫名。
林非凡就在这个叫做五强溪的包间里,黎静推开以后,惊呆了,大桌子坐满了。靠着林非凡的位置空着的,不用说,是给黎静临时加的。
只好听林非凡介绍,省纪委的,省委组织的,文体厅的,省文联的,著名书画家,还有音乐家协会的高音歌手,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特别眼熟,看了几眼,才想起,是直播海口的电视新闻主持人。
是干部考查后的酒会,猜得出,是林非凡请客,大概是要升职,或者调动岗位了,这次考查是对他在单位的情况进行摸底。晚上喝酒的时候,有人提议也要对林非凡的夫妻关系进行摸底,便叫了黎静来。
黎静虽然在陌生人面前可以长篇大论地讲笑话典故,却都是固定的一些套话,那些导游词长时间地伴随着一些地点出现,像是长时间随身携带的钱包或者手机一样,一旦装错了口袋的位置,都会觉得慌张。所以,她却并不擅长在熟悉的人面前高谈阔论,和洋葱、淘气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是一个收容箱,负责做一个口味庞杂的听众。
坐在酒桌上,自然遇到不少赞美,说黎静是难得的美人,不嫌弃林非凡的工作不回家的拼命三郎精神。关系更好的一些哥们儿,又开始说一些玩笑话,说黎静宽厚大度,能容忍林非凡这种对工作拼命付出,而对老婆拼命逃课的精神。
再说下去的内容便有些下流了,声音也小了去。
黎静这才明白,林非凡要她过来,并不是真心想制造什么传奇的情节来向她道歉,而不过是让她来给他撑门面。
喝了两圈酒以后,她便借口林卓一个人在家里担心孩子害怕为由离了席。
在路上又接到林非凡的电话,有些酒意了,重复地说那样一句话:“今天晚上只有你才能来这个酒桌上,你知道吗?”
这样重复地说了几遍,竟然没有声音了,也并没有挂掉。黎静很生气,骂了他一句,那明天晚上你就找你的小乌鸦去吧。
林非凡没有答话,电话便挂断了。
黎静又一次委屈起来,蹲在路边便哭了,海秀东路,夜晚,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引得好几个男人搭讪,然而竟然没有一个是正经的。
黎静抬起头来,竟然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小声说了一句:太难看了,只能值二十块。
黎静擦了眼泪,过天桥,回了家。
事后当作笑话,黎静和洋葱和淘气说起过,洋葱说,在大街上遇到流氓,这有什么啊,我还有更气人的呢,有一次,半夜散团,送客人登机后回家,我被两个小流氓抢劫了,我将包扔给了他们,捂着脸部就往前走。结果后来的小流氓说:“大姐,你都没有胸部,还捂个什么劲儿啊,告诉你,我们只劫财不劫色,我们是规矩人,大姐。”
气死个人。
淘气笑得肚子都岔了气,一边揉肚子一边学着洋葱的口气说:气死个人。
林非凡找到了黎静的一个远方的亲戚做黎静的工作,是在街道办事处负责调停家庭纠纷的,嘴皮薄,大概是话说得太多,磨的。叫李烟,名字起得很有启发性,她果然抽烟。按辈份长黎静一辈,可是和林非凡却总是姐弟相称,所以黎静后来也跟着林非凡称她为姐。她自然帮着林非凡说好话,将林非凡说过的话和没有说的话混合在一起,说了整整一个上午。说是林非凡一直在内心里愧疚,尽管林非凡并没将那件尴尬的事情讲他听,但也可以听得出,林非凡一直长时间地在内心里觉得对不起黎静,这种对黎静的负罪感,导致他有一段时间不能和黎静在一起,他有心理疾病,有心理上的阴影。他自己努力了的,想克服,可就是不行。他不想逃避什么责任,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心里有一阴影,以致于自己在生理方面都出现问题,所以,他不得不想办法发泄。
黎静,一直不说话,喝红茶,发短信,给一个要去外省旅游的朋友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李烟抽烟,也给黎静点了一支,递给她。两个人在烟雾里看着对方,觉得陌生。李烟接着说,林非凡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功能性的障碍,找了一个女孩试验,不是妓女,就是这个月亮,是我从中牵的线,当时月亮没有工作。我发誓,我和月亮没有关系,嫂子你不要用这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林非凡试了一次便一发不可收,他在月亮身上一点问题也没有,你知道吗,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说他一个晚上和月这做了三次,你知道吗,你几乎是你们的隐私了。
黎静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是林非凡和她第一次的时候所保持的纪录,现在竟然有一个女孩子代替了她的身体。
李烟将烟掐灭了,去卫生间一趟,回来后,说话的语速突然快了,对着窗子外面说:“关涉你们的隐私,我不想说得太仔细了。林非凡说,他本来是想治好自己的病,然后将最有力气的时间都给你,来补偿你的,可是他每一次精心准备,到你这里却总是不行,他骂过自己,还写了日记,说是在你家的抽屉里,你应该可以找到,说是写给你看的。他现在想通了,之前和月亮的关系,说明白了,是拿她当一回药引子,想着将已经复原了精力都给你的,可是,要么是你不配合,要么便是当他真的和你来好事的时候,却又真的失了真气。总之,挺泄气的,便和这个月亮上了瘾。”
“……现在林非凡是认真地想和你坦白,他不是一个花花肠子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每天都想着那事的人。孩子大了,他不想就此放弃掉你和孩子。如果月亮能给他后半生的幸福,他也就昧着良心从了,可是,他仔细想过了,后半生还必须和你一起。”
“……所以,我才来说些话,我知道你天天对着人说话,会说委婉的话,我只懂事情直来直去说开比较好,可能我说得多了,其实,有些话,他根本没有说,只是表了一通决心,哭了一通鼻子。一个大男人,在我身边蹲着哭,看着实在是不像话,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是好心,我希望你能知道,男女不就这么一回事啊。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了,如果男人健康一些,偶尔还有些花花心思,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不出格得厉害。我们就当作是锻炼身体了。再说你大概就会骂我了,我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日记,李烟虽然说了大堆的缓解黎静情绪的话,但是,日记是一个重要的。
就像淘气推测的那样,黎静只凭着味道就找到了那本日记本。林非凡的,一开始的二十页全是会议记录,工整,有条理。再后来有一些账目,还有人的名字,省略了购买的东西,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数字,显得极其数学,像方程式。
黎静看到了李烟讲述的内容,很简单的一些代名词:“床前明月光,有戏。床前无月光,无戏。”又或者更为平淡的记录如下:“练习一次,成功。实战一次,失败,觉得沮丧。”
练习自己是和月亮在一起,而实战,黎静想到战场,而自己竟然是将林非凡击败的人。
黎静问洋葱,如果男人做了错事,想要悔改,给不给机会?
洋葱很警觉,一下子爬了起来,问黎静:“姐姐,怎么了,需要后援团吗?”
黎静的眼睛闭着,洗头的小妹往她的脸上喷了两下水,说是保湿的,黎静便感觉有一股润泽,像一个男人深情地亲吻她。她忽然想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一个男人亲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