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下了小雨。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手机短信息里有两条相同的内容:辣椒派对。入行十年了,就这么两个闺中私密的姐妹。辣椒派对,是她们聚会的简称,她们喜欢去明珠广场后面的湖南人餐馆吃饭,三个女人,吃完了辣椒,仿佛说出来的话也尖锐了许多。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茶话闺事,倒也热烈。
然而,最近的聚餐却总是沉默。
黎静要离婚。
不吃鱼,黎静将菜单上的酸菜鱼划掉了,加了豆腐。
红烧的吗?服务员嘴巴小,好像正由于此,她的吐字显得不那么清楚。
黎静想了一下,说,红烧吧。
刀子嘴豆腐心,红烧也行。淘气嘴快,说完一句,不等黎静和洋葱说话,又说,将你的豆腐心烧得红了,才好下狠心。
菜上得很快,洋葱说,吃完饭去洗头吧,正好顺路,我的卡上还有七次呢,愁用不完。
三人便有了默契。
农家小炒肉特价,量少了一些,黎静最喜欢吃,洋葱和淘气便小心翼翼地将菜放到黎静前面,汤也是。
吃完后坐在窗子边上听雨声,淅淅沥沥的,说不出的慢,总是让人觉得这雨下得太慢性子了。
黎静说:“要不,真的去南大桥那里看一下?”
淘气和洋葱相互看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黎静。南大桥旁边有一栋高层的写字楼,21楼有一个周易大师,被报纸批评过,仿佛是个偏执狂,在电台做嘉宾时,喜欢拆散别人,被人称作“周中国”。
“周中国?”
黎静对网络语言很陌生,不知道这个称谓寓意着什么。洋葱也是听淘气说的,不解释,只是朝着淘气努努嘴。作为一个热爱网络生活的八零后,淘气常常给她们两个灌输一些新鲜的词语组和,比如前些日子的“给力”,又或者“浮云”。自然,“周中国”也是有渊薮的,中国的英文发音不就是“拆哪”,而这位周姓周易研究专家老爱拆散别人,所以就有了“周中国”。
去吗?黎静的语气有些犹疑,仿佛刚刚去掉重物的体重计上的指针,内心里左右摇摆的频率都影响到了她的表情。
去吧。洋葱招呼服务员买单,没有吃完的两块酱脊骨打包了,淘气提着。
洋葱去停车场开车。黎静便和淘气坐在一楼的长椅上叹气。
淘气说,你晚上临睡前吃两瓣香蕉吧,是韩剧里一位漂亮女人说的,说是,香蕉有助于睡眠,想不起是什么物质了,反正是吃香蕉有助于睡眠。
淘气从不关心这些的,也就是和黎静、洋葱在一起时间久了,见她们两个天天说这些让她觉得有代沟的话,也慢慢早熟起来。
黎静掏出镜子照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巴,看到淡淡的黑眼圈,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吃香蕉,不脆。
淘气便笑,说,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学我说话。
车堵在南宝路与大英路的十字路口,两个骑摩托车的人撞了,相互骂对方最亲近的人。
车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南大桥,周中国竟然关门大吉了。有一个留言板,大体说明了这个骗子是如何骗了财和色的。
黎静蹲在那门口,一缕昏黄的灯照下来,又伴随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洋葱和淘气都显得很无助。
淘气是一个只会逗人开心的小朋友,三姐妹中,她永远是开心豆,即使是被男人欺负了,她也会用一句“那小子太自大了”来自我调节。洋葱是个可心的人,基本上是黎静加淘气除以二,年纪也是,七六年出生的她正好是六六年出生的黎静加八六年出生的淘气的平均数。
所以,这个时间,洋葱的话基本上是主语,那两个人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还是去洗头。洗头的地方很奇怪,是做足疗的地方,叫作新天地足浴。二楼是娱乐场所,装饰得豪华,让路过的人莫名地会生出些仇恨。这自然是淘气的评价,因为那二楼的装修,一看便是高档的消费场所。这种用价格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自然是不被淘气接受的。淘气喜欢这个世界都像洋葱一样,有钱,却又喜欢和她一起分享。
洗头的小妹都年纪小,洋葱最喜欢和她们说话,说海南话,多数内容黎静和淘气都听不懂,黎静是移民来的,淘气虽然生在岛上,却一直没有学会说海南话。
洋葱给每一个人都要一份生姜水,说是可以祛风。洗头小妹的手劲很大,轻易地将黎静的头发分开,将生姜汁抹到了头皮上。那是一种特殊的体验,一开始是热,像温水的水,并不灼人,又或者让黎静想起母亲的哪句话,暖暖的。只一会儿这热乎劲儿便转成辣,竟然像一种很热闹的音乐。
淘气一个劲儿地说,妈呀,怎么花钱来买罪受。洋葱最喜欢,说真舒服。又问黎静说:姐姐觉得如何?
黎静说,觉得像在听一个很乱的音乐一样,有些吵。
门是掩着的,倒也并不吵。黎静说的吵是内心里生出来的,最近这些天,不论是发烫的食物还是流水的声音,包括现在头皮上热乎乎的感觉,她都会联想到争吵。
离婚吧。这是她甩给自己男人林非凡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扛了拉杆箱离开了家。
那个女人的模样呢,像生姜水一样地刺激了她的头脑的女人长什么模样。这些天,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受了潮,有一块类似于镜面似的脑细胞模糊了,无论如何也不显示那个女人的模样。
那天黎静有些泄气,汤师傅的母亲突然病了,急诊,重症监护。接了电话,汤便停车,话也说不大清楚了,一味地着急,只说了一句,我要马上回海口,便站在路边截出租车。一车的客人呢,又是最后一天的行程了。好在黎静活泛,马上想到三亚的朋友蔡小松。
客人们倒也不苛刻,听说司机的母亲病危,马上安静了下来。接下来,蔡小松像是个疯子,本来是一天的行程,他半天就跑完了。客人们买了东西,还在车上唱了歌,还是比往常早了半天。正是阳光毒辣的七月,淘气跟了团去北方,洋葱的手机一直通着,却没有接听。直到晚上的时候,才回过来一条短信,在旅游局的短训班当老师呢,涉外导游的口语老师。
收到短信的时候,黎静已经躺在了旅馆的床上,她的手腕受了伤,血流了不少,隐约地疼痛。住在家门口附近的旅馆里,于她,有生还是头一遭。隔壁的房间里先是电视机的声音,接下来是女人的哭泣声,再然后便是一场热烈的床事。
黎静将窗子打开了一半,隔着纱窗看自己住的小区,看到了六楼的自己家的阳台,她的粉色的胸罩被风吹起来,又吹起来。飘,黎静突然就想到这样一个词,从下午到晚上,她整个人的磁场完全消失了,身体飘浮着,像被风吹到了半空中,像那只在风中摇摆的胸罩。
床上的女孩也就是淘气的年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衣服也不穿,就那样躺在那里,看着黎静。
黎静无数次地看过杂志上这类故事,就像是一个喜欢孩子的女人,从不会想到自己的肚子大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沙化了,一瞬间,她抓起鞋柜上儿子的作业本扔向了林非凡。那作业本沙粒一样散在了半空中,还有林非凡的脸,也在一瞬间被作业本遮住,作业本散开的同时,林非凡像是大雨淋湿的镜子里的人一样,软绵而变形。
黎静是在半个小时以后,才发现自己在大街上。
一个熟悉的朋友叫她的名字,她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而且穿着两只尺寸异常的凉拖鞋,一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林非凡的。
这是海府一横路和白龙南路交叉口,骑着马路的楼上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正在转播一场让人雀跃的足球赛,这让她的尴尬少了许多。
有许多路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衣衫不整和拖鞋。
一辆消防车拉着警报从十字路口左转着奔白龙路上去了,黎静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她决定到旁边新开的小镇快捷酒店去洗一个澡,然后睡一会儿,给那对狗男女一些时间收拾残局。
狗男女,这个词语也是从影视剧里第一次进入黎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