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
洛阳才子贾谊，是西汉文帝时代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后来横遭贬斥。贾谊被埋没实在可惜，所以历来人们都同情贾谊，对汉文帝多所指责。可是苏轼的《贾谊论》并没有把贾谊之死完全算到皇帝的账上，而是在惋惜之余，从人才自身的内在原因来分析贾谊悲剧的必然。苏轼认为贾谊的主要问题是“不能自用其才”。为什么他不能很好地使用自己的才能呢？原因无他，在于贾谊“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另一个问题是贾谊“不善处穷”。应该说，贾谊被贬官之后，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可他一味地沉溺于悲观伤感、怨天尤人，受不了一点挫伤打击，缺乏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气概，心胸器量未免过于狭窄。
“经典句章”
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原文”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译文”
一个人要有才能并不难，怎样去用好自己的才能却实在是难。可惜啊！贾谊是皇帝的辅佐大臣，却不能主动地发挥自己的才华。君子所取的目标很远大，就必然有所等待；所成就的事业大，就必然有所忍耐。古代的贤人都有可以获得成功的才能，可是有的人最终不能施用自己才能的万分之一，这未必都是当时君主的过错，有的是自己造成的。
我看贾谊的言论，假如像他说的那样，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太平盛世也远远超不过。遇到的君主，像汉文帝那样贤明的，尚且没等到任用就忧郁地去世了。然而如果天下没有尧舜，才能也就永远得不到施用了吗？仲尼，是一位圣人，游历天下，试图推行他的主张。如果不是非常混乱昏庸的国家，他都要勉强扶持，希望有一天能够推行他的主张。他即将离去时，先派冉有去说明自己的主张，再让子夏去加以重申。君子想要得到君主的赏识，用心是如此良苦。孟子离开齐国时，等了三天三夜才离开，还说：“齐王也许还会召见我。”君子不忍心离开他的国君，感情是那样深厚。公孙丑问道：“先生为什么不高兴呢？”孟子说：“现在的社会，除了我还有谁能够治理好呢？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君子珍爱自己的才华，想得如此周到。像孔子、孟子这些君子做到这种地步还没有被任用，然后才知道天下真的是没有提供施展才华的地方，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贾谊这样的人，并不是汉文帝不重用他们，而是他们自己不能辅佐汉文帝。
“原文”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超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天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译文”
绛侯亲自握住天子的印玺，把它交给文帝；灌婴曾联合几十万军队，决定了刘、吕两家的胜负，他们又都是汉高祖的旧将。这些国君大臣们相互得益的关系，难道仅仅是父子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分吗？贾谊是洛阳的一个少年，想使朝廷在一个早上的时间里废弃全部的旧政、谋划改用新政，也已经是很难的了！作为贾谊这类人要在上面得到国君的信任，下面得到大臣的拥护，就像绛侯、灌婴这类的人，要从容不迫，慢慢渗入，然后与他们结成深交，使得天子不会怀疑你，大臣不会妒忌你。这样以后才能让天下完全按你自己的意思去治理，不超过十年，就可以完成你的志愿。哪里有站着说一两句话的工夫，就急于对人痛哭流涕的道理呢？我看他路过湘水时，作了一篇赋来凭吊屈原，文中流露出悲伤、忧郁、愤懑的感情，心情激动有远走他乡退隐田园的志向。从此以后终日为自己的遭遇感伤，流泪不已，以致中年夭折，可见他不善于处在不利的环境中。他的谋略一时没被采用，又怎么知道终生不再被采用呢？不懂得默默地等待时机的改变，却摧残自己到了这个地步！唉！贾谊的志向远大，可是气量狭小；才能还有剩余，可是见识不足啊！
古代的人拥有出众的才能，必然会因为脱离世俗而招来各种麻烦。所以不是聪明、睿智、不起疑心的君主就不能施用他的全部才能。过去与现在都称颂苻坚在民间得到了王猛，一个早上就把全部旧臣逐退不用，而与他一起谋划国家大计，那个匹夫能够占有大半的天下，原因就在这里吧？
我很可惜贾谊的才能没有施用，所以详细地评议这件事。想使国君得到像贾谊那样的大臣，就可以知道他有孤高自傲的节操，一旦不被任用就会忧伤哀叹，不能再振作起来！同时，作为贾谊这类人，也应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所作所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