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沈劲为子之道(臣光曰63)
我们在《东晋初年》(臣光曰61)一文中说过,王敦之乱的时候,手下有个大将叫沈充,朝廷出大价钱来买沈充的人头,报酬是封“三千户侯”。沈充兵败,逃归吴兴,误入老部下吴儒的家,吴儒把沈充骗在手里,笑着说:“这下我可以当三千户侯了。”遂杀沈充,传首京师。沈充有个儿子叫沈劲,按当年的谋反大逆,肯定要被诛连。同乡人钱举甘冒杀头的危险,把他藏了起来,由是得免。后来沈劲为父报仇,灭了吴氏一家。
沈充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只是相较于儿子沈劲来说,他的热血全是白洒。当初朝廷劝降,沈充不肯,他说,好汉做事,当终如一,哪能反复无常呢。父子血性如此。只是沈劲移孝作忠,多少抵消了老子的负面因素,《晋书》遂将他列入“忠义传”。
话说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东晋桓温第二次北伐,击败姚弋仲的儿子姚襄,收复洛阳。晋怀帝永嘉五年(311)时,刘渊的侄子刘曜率部攻克洛阳,帝都自此沦丧胡尘,45年之后才由桓温重新收复。桓温曾一度提请朝廷迁都洛阳,因种种原因,最后流产。至兴宁三年(365),又被慕容恪攻克,前后也占领了九年之久。
晋哀帝兴宁二年(364),前燕(鲜卑族慕容皝所建)太宰慕容恪率大军进逼洛阳。洛阳守将是冠军将军陈祐,然而守城士兵不过区区二千人。
公元364年这一年,中原地区主要有二大势力,灭后赵而定都长安的前秦,皇帝是苻坚,大体分隔中原西部(只是大概)。控制中原东部的是前燕,定都邺城(河北临鄣),皇帝是慕容暐——慕容皝的孙子,前燕的第三位皇帝,也是最后一位——十几岁的小毛孩,大权掌握在叔父慕容恪的手中。
慕容恪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人,一表人才,又极赋军事才能。据说此人从没打过败仗,在五胡乱华的那个年代,殊为难得。“风华绝代”一词即出典于此人身上。某种意义上说,前燕全靠慕容恪一人支撑门庭。公元367年,慕容恪病死。三年后,前燕即为前秦所灭。
此时的慕容恪,大兵压境。陈祐告急。沈劲上书愿军前效力,朝廷许之,“诏以劲补冠军将军长史”——陈祐的秘书长。不过也就是光杆司令,一兵一卒朝廷都没拨给他。沈劲沿途招集人马,得千把人,一路奔赴前线。
当初沈劲痛心父亲死于逆乱,思有以报效国家,以雪旧耻。可是因为“成份”不好,出身反革命家庭,一直到三十多岁都没得做事的机会。司州(洛阳市东北)刺史王胡之,深知沈劲为人,上书说其人可用,要求解除反革命家庭后代不准出仕之禁锢。朝廷同意。沈劲才得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沈劲一到达洛阳,即与燕军交战,屡以少胜多。然而洛阳孤城,后防线又太远,远在长江南岸,军资补给十分困难,眼下已是粮尽援绝。守将陈祐于是开始酌磨,但摩的不是拳,擦的也不是掌,而是在鞋底抹油,准备开溜。
洛阳此时的守军,包括沈劲带来的,共有三千多人。陈祐借口救援许昌,竟带走了其中的六分之五,也就是二千五百多人,只留下五百人给沈劲。若大一个洛阳城,五百人,守一个城门都不够。人以为忧,沈劲却以为喜。不是沈劲疯了,而是沈劲打定“士见危致命”,死也要死得其所,于是抱定必死之决心。
陈祐一出洛阳城就没了人影,桓温得知音讯,准备救援。然事有不巧,晋哀帝本想长生不老而服丹药,没想到长生不成却短命崩了。事遂寝。公元365年三月,沈劲在孤军困守几个月之久后,被慕容恪攻破。
慕容恪本想看看败将的惊慌与颓丧,不想出现在眼前的扬武将军沈劲,却是面带笑容,意气自若。慕容恪以为奇士,想赦免他。部下劝说,沈劲固然奇士,但观其志度,终不为我们所用,不如杀之,否则会遗下祸患。慕容恪不得已杀之。
沈劲短暂而辉煌的一生,自此结束,也就三十来岁的人生。而慕容恪对杀沈劲一事,一直心有不甘,还军邺城时,一路念念不忘,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东晋朝廷以沈劲之忠,追赠东阳太守。
司马光“臣光曰”第62篇评论沈劲说:沈劲拼死以涤旧恶,“变凶逆之族为忠义之门”,可算尽了为子之道。《易·蛊卦》六五爻辞说,“干父之蛊,用誉。”意思是,能匡正父辈的弊乱,值得赞誉。而《尚书·蔡仲之命》又说“尔尚盖前人之愆,惟忠惟孝。”意思是,一个人如果尚于弥补前人的过失,则称得上忠孝了。沈劲算是做到了。
中国文化里,孝道是很重要的一个思想,是一切爱敬之心的根芽。人而连父母都不敬顺,谈何敬于事,忠于君。《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并不是真要头发也不理,指甲任其老长,而是要先从懂得爱惜自身、不使父母担心中养起爱敬之心。然后由此生发出去,自然勤于世事,不敢有所忽怠。
《孝经》讲“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然孝、忠都是过程,“终于立身”才是最本旨。人生一世,于大节不亏,出处无可议。大而言,有益国家民人;小而言,“扬名声,显父母”,这才是孝的至境。一个汉奸,孝再大,也是不孝。而于忠孝之间,古人宁是舍孝取忠,所以有忠孝不能两存之说,或者移孝作忠。沈劲却是忠孝也得两存。
《孝经》是一本很古的书,李学勤先生考证说:“《吕氏春秋》曾引《孝经》,证明其书成于先秦”(《李学勤讲中国文明》)。蒙学中又有《弟子规》,可看作是《孝经》的细目。予早年读过,至今依稀记得一点。
附:臣光曰63:沈劲可谓能子矣。耻父之恶,致死以涤之,变凶逆之族为忠义之门。易曰:“干父之蛊,用誉。”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惟忠惟孝。”其是之谓乎。(《通鉴》卷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