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点张良(臣光曰14、15)
汉高帝五年(前202),素来多病的张良自言说,尽管祖上曾阔过(家世相韩),他自己也够猛,散尽万千家资购刺客为韩国报仇。但追随高帝以来,只是动动嘴皮子,参谋参谋,高帝却倚为帝者之师,封万户侯,这是一介布衣的大荣耀,我感到知足了。于是杜门不出,不过问世事,在家自修辟谷不食,学仙人赤松子的逍遥自在。
司马光在“臣光曰”第14篇中说:人之死生如昼夜更替,属于自然规律。自古至今,就没有能够超越自然而不死的人,以张良的识见,当知神仙不过是虚幻奇诡的东西而矣。可他却要学道赤松子,于此可见张良的处世智慧了。所谓功名,正是为人臣子最难处理的问题。既如高帝刘邦所称道的,也只不过萧何、张良、韩信三个人,但是淮阴侯韩信被诛除,相国萧何晚年身陷牢狱,这难道不是因为处名位之极却不懂退让的缘故吗?所以张良借口与神仙交游,从世事中脱身出来,视功名如身外之物,置荣利于脑后,所谓“明哲保身”者,张良确是做到了。
在往后的多篇评论里,司马光都要对人臣的谦让不伐,致礼有加。儒家讲“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而仕的最高增界则是“功成身退”,并不以有功而沾沾自喜,亦不自恃能耐而目空一切,所以有益于国家,也有益于自身。萧何晚年的吃劳饭,是遭黑手了。而韩信丢命,则是自齐王迁淮阴侯,居常鞅鞅,羞与綘侯周勃、将军灌婴等同列,认为他们都不如自己,典型的目无余子故尔。
上引张良的原话,《史记·留候世家》是这样说的:“即引道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汉书》本此。而《通鉴》作了笔削,删去“岁余”二个字。此一改动,虽只二个字,却非常高明。也就是说,张良之“不食谷”,不在于时间之长短,也并不意味着他真要躲在家里永不出门,而在于他不争功的心态,无有时间限制,伴他终生。司马光敏锐的捕抓到了这一点。
那么张良的功劳到底有多大呢?一句话,他的天下大势观,让司马迁也吃惊。主要表现在如下五点:
一,刘邦打进咸阳城,萧何忙着去抢丞相府里的户籍,刘邦忙着搬进皇宫去住。樊哙与张良先后劝阻,这些风物可都是秦王朝所以亡天下的所在。其实樊哙和张良的话,不过是给刘邦留了面子,他俩非常清楚,包括刘邦,凭当时的实力,能打得过项羽?刘邦尽管很不情愿地还军霸上,但这个举动为后来的鸿门宴留足了余地。
二,张良统战项伯,功劳真是太大了,除了鸿门宴一事外,项伯还帮刘邦搞到汉中之地。公元前206年,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刘邦赏了很多钱财给张良,计有“金百镒,珠二斗”。张良轻财,全部送给项伯。而刘邦也暗中拨出不菲活动经费,假张良之手送给项伯,以游说项羽取汉中之地。而项羽竟然同意将如此重要的经济命脉交给刘邦。要知道,秦国之所以能够一统中国,倚仗的便是汉中的富庶。后来的萧何即是坐镇汉中,源源不断地向前线供应补给,刘邦据此而取得天下。
其三,公元前204年,刘邦正考虑如何钳制削落项羽的势力,郦食其献了一计,不如再行分封,立六国之后。这是项羽搞过的手段,结果是楚汉相争。没想到刘邦也认为可行,立即派人去刻印。恰张良请见,刘邦满脸得意地问他此计如何?张良一口回绝不如何,不但不如何,汉王大势且要去矣。张良列了八大理由,归纳起来主要有二点:一是目下形势,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势力来控制住诸侯,灭一楚而生一楚,怎么办?这不自己添麻烦么。二,立了六国之后,大家都各归旧主,比如我回到韩国去,谁替汉王效力?刘邦正在吃饭,听到这里,差点没被噎死,大骂郦食其“腐儒”。
其四,便是韩信伸手要齐王事,张良对刘邦的一席话也见形势之要。张良对刘邦耳语说,我军方战事失利,汉王能钳制得了韩信吗,他如果想自立为王你又能如何?不如因而立之,免生反侧之变。和批郦食其的话,如出一辙。
其五,支持娄敬定都长安说,促使刘邦下最后的决心。诸将中意洛阳,无非贪图生活便利一点,离老家近一点。而张良却是从王朝未来的发展形势,来考虑选择国都的重要性。
由此可见,如果要给汉初三杰排座次的话,张良当居第一。这不是我乱说的,刘邦本人也这样认为,有史实为证。
韩信封齐王,是他伸手向组织要官的结果,淮阴侯才是刘邦的真本意。萧何当年总管后勤军需,源源不断地向前线供给军需,使前方将士粮草、装备不缺,功劳很大,刘邦封他酇侯,食邑八千户,比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将封赏还高。诸将因此很有意见。刘邦打了一个比喻,打猎的时候,猎狗跑在最前面,最先叼到猎物,但发指示让猎狗出击的却是人,你们成就的是“狗功”,而萧何成就的是“人功”。刘邦不读书,话糙理却不糙,讲道理很有一套,诸将也就没话说。
而刘邦给张良的封赏是多少知道吗?三万户。且让张良在富庶的山东境内自己挑地盘,想挑哪里就挑哪里,可见张良在刘邦心目中的地位。汉高帝五年(前202),张良随刘邦来关中,此时他自言是“万户侯”。至次年,刘邦始剖符分封,给张良三万户。由此可见,张良先是“万户侯”,后益封三万户。只是张良为人谦让,对刘邦的厚遇,自谦不敢当,“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
于是封张良为留侯。封地在今徐州沛县东南五十里的留城,是刘邦、张良初次相遇的地方。公元前208年,张良带着几百随从,欲投奔时在留城的楚王景驹,道遇刘邦,与他闲话。刘邦很赏识张良,而张良与别人往往话不投机,由是铁心追随刘邦。张良选留城作为自己的封邑,是大有深意的。既是有意提醒刘邦,也是希望功成名就之后的君臣之间,能交好如初,善终如始。后来吕后设计韩信,鬼主意是陈平出的,萧何参与其谋,便没张良什么事,他的请封“留”之本意便显现出来了。
前面说过,张良的“欲从赤松子游”,重在心志,并不是真要废了人事。他也参和事,只是参和的依然是天下大势。
汉高帝六年(前201),刘邦论功行封了二十多位大臣,其余文官武将则日夜争功不止,搞得刘邦也很头疼。一天,刘邦在洛阳南宫,从复道看见诸将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是奇怪。张良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谋反啊。刘邦信以为真,问怎么办。张良劝刘邦先封平素自己最讨厌的人为侯,这样人心就安定了。果然,群臣皆欢喜地说:“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司马光从另一方面解读了张良的意思(臣光曰15)。也就是说,诸将哪是真要谋反啊,张良之所以要危方耸听,是鉴于刘邦“数用爱憎行诛赏”的做法有失公允:对平素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人,就给予高官厚禄;对不喜欢的人、有得罪过他的人,甚至把人家给杀了。因此,提出劝谏。司马光称赞张良懂得抓住进言的时机,效用巨大:上使皇帝无偏袒私情之过失,下使群臣无猜疑恐惧之念头,确保了国家的长治久安。“若良者,可谓善谏矣。”
附:臣光曰14: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阴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臣光曰15:张良为高帝谋臣,委以心腹,宜其知无不言,安有闻诸将谋反,必待高帝目见偶语,然后乃言之邪。盖以高帝初得天下,数用爱憎行诛赏,或时所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纳忠以变移帝意,使上无阿私之失,下无猜惧之谋,国家无虞,利及后世。若良者,可谓善谏矣。(《通鉴》卷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