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的家乡凉州发生了一件大事,引起了全国媒体的热炒,许多电视名牌栏目也选了它,这便是“裴树唐强奸案”。主人公是我的朋友,年近七旬,才华横溢,于二十四年前,正当壮年时,被上司和同事陷害,坐牢七年,大好声名遂成乌黑。出狱后,他为了洗尽污浊,还以清白,二十四年间,一直抗争,不断上诉。在四十二岁至六十六岁间,他的大好年华就奔波在司法机关,再也没能在事业上有所贡献,实在是可惜了。
裴树唐入狱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才华横溢,性格又十分耿直,不知曲避之道,终于落入别人设下的局中。
裴树唐曾是武威市文化馆干部,负责文艺培训,屡次在省上获奖。时文化馆馆长、副馆长及其他干部,忌其才华,恨其倔强,怒其不屈,视若眼中之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二十四年前的某日,一刘姓女子来裴的房中辅导时,其未婚夫怀疑她与裴有染而发生争吵,被文化馆领导抓住机会,说服小刘和其未婚夫,以事成调往文化馆为诱饵,叫他们告裴树唐强奸。此后,文化馆领导多方搜集资料,炮制罪名,加上当时法制不健全,强奸罪于是成立。裴树唐被开除公职,坐牢七年。狱中有多次减刑机会,裴却认为自己无罪,拒绝减刑,并写血书三千多份,进行申诉。
后来,因为刘姓女子天良发现,进行反供,此事才大白于天下。
我们可以看出,此事显然源于领导的忌妒。在佛教中,忌妒是五毒之一,其余四毒是贪、嗔、痴、慢,也有以“疑”代替“忌”者。但那忌的害处,其实是比疑更大。因为疑多害己,而忌则害己又害人。历史上有许多英雄,便毁于“忌”的毒害,如庞涓忌孙膑,害人更害己;佛教泰斗太虚大师,也屡屡遭人之忌,“人间佛教”才不能在那时开花结果。太虚法师住世时,许多人忌其名高,以“政治和尚”嘲笑他,全然不知大师之心朗如秋月。他入虎狼丛,进高门宅,皆是为弘扬正法,振兴佛教。后来,直到他圆寂后荼毗时,烧出无数舍利,才有因省悟而生悔者。而事实上,太虚有没有舍利并不重要,因为舍利由戒定而生,而太虚影响世界者,是其大慧。便是现在,我们看他的文集,仍发现随处可见的智慧之光。这跟寻常的那些曾说他坏话的所谓高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为了对治“忌”,佛教文化提倡“随喜”。随喜,便是发现别人的善行,不去忌妒,不去嘲弄,而由衷赞叹。能学习效法,固然很好,若是不能效法,而能随喜,同样俱足无上的功德。在我修炼的香巴噶举五金法仪轨中,“随喜诸善行”是很重要的内容。在佛经中,更是有诸多菩萨能随喜佛的善行。要知道,能随喜善行者,跟那做善事者,有着同样伟大的胸怀和境界,也有着同样的价值或功德——因为这随喜本身,便是对那善行的最大肯定。正是在这无数的随喜当中,佛教才日渐博大精深。我们的社会,也正是因为那诸多的随喜,才有了更加和谐的人文环境。
陷害裴先生的人却不仅不能随喜那诸多善行和荣誉,反而因其影响高过自己,而欲致强者于死地,到头来只能害人害己。
在我的小说《西夏咒》中,雪羽儿的遭遇,跟裴树唐很相似:“谝子早想收拾雪羽儿了。谝子老外出,一出金刚家的地盘,人就向他打听雪羽儿。谝子就想,操,她的名气,竟比老子的大。谝子想收拾雪羽儿,不止一天了。谁叫她的名气比谝子大呢。没办法。要是谁的名气比上司大时,你就要小心了,不定哪一天,他就要修理你。无论在世间和出世间,有许多这样的案例。”雪羽儿经历的磨难,除了某种特殊原因外,也源于别人的“忌”。
随喜是一种胸怀,教你学会包容,学会看到别人的长处。我有个学生,每次跟我交谈时,总是说别人的坏话和缺点,我告诉他:“人长眼睛,是用来发现别人长处的,是用来学习别人长处的。要是它只是用来挑剔别人,惹来无穷烦恼,还不如瞎了好。”确实是这样,所谓“随喜”,便是学会善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别人的长处,赞美向往,并向强者靠齐。
我说过,信仰的本质是自省、自律和自强。自省是发现自己的不足,自律是约束自己的行为,自强是向往比自己更伟大的存在。那随喜的本质,便是发现后的向往。
我以前讲过一件事,有一天,我家中来了一个离婚女子,她问我对我妻子的评价。我说她是完美的女人,没有任何缺点。她笑着看看我显得零乱的家,说,那是你不去挑她的缺点而己。她说她的丈夫,总是睁了一双挑剔的眼,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她指着我桌上很厚的灰尘说,瞧,要是我的丈夫发现桌上有这么多灰,定然会大发雷霆、骂我懒惰的。我笑道,这灰尘,正是她包容我的证据呀。我的桌上有灰尘,她竟然没有骂我,这只能说明她宽容。
没有随喜,便没有快乐。我之所以总是快乐无忧,是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我总能发现美,总能享受美,总能随喜别人的美,总能感谢那些能给我带来美感者。我感激任何一个比我强的人,因为我在发现他“强”的同时,我其实也在进步。有人曾说:雪漠这家伙,像宇宙中的黑洞,总是能将身边人的优点吸进去,化为自己的人生智慧。这当然是笑话,但也说出了一点实情。我甚至在小学生的作文中,也能发现有值得我学习的童趣和天然。我喜欢比我强的人,而且,我总能发现眼中的人都有比我强的地方,我随喜他们的优势而学习他们。几十年后,我当然就会有很大的进步。要是我只是忌妒他们,那我永远只是一个庸碌之人。
随喜是一种包容,是一种自省,更是一种向往。没有随喜,便没有进步;没有随喜,也没有觉悟和明白。没有随喜,生活中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因为,在心眼狭小的人眼中,那比自己强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挤压。他们处心积虑想做到的,便是损人利己;更有甚者,不利己也要损人呢。
像陷害裴树唐的那些人,在他们生命的几十年中,总是在自寻烦恼。因为他们的身边,定然有无数比他们强的人。而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强者,都是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要是他不能像搬走裴树唐那样搬走对手时,对手的每一次成功,便会化为压碎自己幸福的大山。
我的生活中,也遇到无数个因“忌”而害我者,我称之为“逆行菩萨”。我甚至也随喜他们对我的“关注”。老有朋友说某某人骂我,我总是笑着说,正是他们的骂,才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不足。而且,也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对我进行有效的传播——骂是最有效的传播——我才成了今天的所谓“名人”。我总是将功德回向给那些骂我恨我的逆行菩萨。虽然他们骂我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成全我,但我总是随喜赞叹他们对我客观上的“成全”。至今,我每天都要请妻子诵《金刚经》,来回向给那些逆行菩萨们。当然,我的这种随喜,是将别人的骂当成了对自己最好的监督。我甚至并不认为那种挑剔的目光是一种恶行。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当一些不了解雪漠的人,期待雪漠更加完美而不得时,他们的骂,其实是一种苦口的良药。对于它,我不仅仅要随喜,还应该感恩呢。
在《阿含经》中,常见的内容便是佛陀赞美随喜别人,除了随喜大迦叶等罗汉弟子之外,他甚至还高度评价他当时的宗教对手——当然是别人这样认为——耆那教的领袖尼乾子。他同样当着弟子的面,随喜了对方的修为和功德。
正是因为有了随喜,佛教才成为一种能够和谐社会的有益文化。佛教没有杀戮,不靠强权,不提倡以挤压对手来传播自己的教法。佛教甚至随喜所有有益于人类的文化,并不管它们是不是打着佛教的烙印。佛陀用一句话,代表了他对所有善文化的随喜,他说:“一切善法皆是佛法。”
同样,当我们翻开历史的时候,也会发现,我们的文化传统,其实是随喜后的产物。那一代代的文化大师,正是在对同代人和前代人的随喜中,才形成了延绵不断的文化传承之链。
没有随喜,便没有文化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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