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兰州的印象,还是在民歌中。一首凉州民歌唱道:“十七绣得清,绣上了兰州城;四城门上把定了,四个满洲人。”我便想:满洲人为啥把定兰州城呢?于是,在我心中,总觉兰州有些怪怪的。后来,去了兰州,发现那儿没城门,也没满洲人,只是多山。白塔山呀,五泉山呀,兰山呀,四下里挤了来,把个兰州挤成了洼里的一攒楼。
兰州有三件宝:“吉祥葫芦牛肉面,羊皮筏子赛军舰。”牛肉面很有名,到任何城市,都能在街上看到那几个字。吉祥葫芦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我最想说的,便是那筏子客了。
因为我父亲是车户,老跟筏子客打交道,我自小便熟悉筏子客。火车没开通前,西部的货要想运往东部,其方式大多有三种:一是用驼帮,二是靠马车,三便是凭借筏子了。
那时,兰州是西部的发货点之一,成山的货物,总是堆在黄河码头,装上颤巍巍的筏子,然后浩荡而下。黄河水虽然桀骜不驯,对筏子倒相对温柔。那黄汤鼓荡着,奔泻着,托了筏子,势如飞箭,只消十多日,便到了包头。那时的包头,有无数条运输线伸向全国,其形其效,很像将血液运向全身的心脏,有多少货也叫消化了。时人传言:“拉不完的兰州,填不满的包头。”
到了包头,卸了货后,筏子便没辙了。要知道,筏子本身无动力,别看上面有桨,但凭那几把桨,是摇不动成山的货物的。大的牛皮筏子,能装几十吨货呢。好在黄河力大,那水势滚滚滔滔,只要筏子客不犯规矩,黄河总愿将他们托上几千里的。于是,下水筏驮人,上水人驮筏。轻些的羊皮筏子,人能驮得动;大点的牛皮筏子,就只好由我父亲他们运了来,或是车拉,或是驼运。
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带我去见筏子客。我第一次见到了书中介绍过的黄河,原以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其水势定然惊天动地。可没想到,我见到的,只是蠕蠕而动的一线黄水。见我失望,父亲说:“这儿是上游,又是枯水期,等到了下游,别的水们注进来,嘿,那才蝎虎得很。”
但我的失望很快就被一种惊奇冲淡了。因为那筏子客要带了我游过黄河。那可真是一次惊险旅程。我被装入一只牛皮筏中,那人死命往筏中吹气。这时,我才知道,世上真有吹牛皮的人。听着噗噗的声音,一股皮革独有的臭味令我窒息。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忽悠了起来,紧接着,便听到巨大的水声。那声响,是惊心动魄的。想不到,那看似蠕蠕而动的黄水,竟能发出充满了力量的闷雷声。我虽然看不到筏子内壁的鼓荡,但水冲牛皮的闷雷声却渗入了我的灵魂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一丝亮光,见到了喘着粗气憨憨地望着我笑的筏子客。正是他,在泛黄的涛水中,抱着装了我的筏子,游到河对岸的。
后来,那伯伯开始制羊皮筏子。他宰羊时,不像屠汉那样开膛破肚,而是从羊脖处下刀,像人脱裤子那样,将皮褪下去。他很少用刀,因为要是不小心割破一处,这张皮子就废了。他或是拳捣,或是手撕,不一会儿,就褪下了羊皮;弄光羊毛后,他扎了脖处和三肢,只留下一肢开口,灌以清油、盐和水。再吹了气,扎住口,放到日头下暴晒,晒时还要不停地翻动。据说,那盐油既堵毛孔,又防虫蛀。晒上一月,皮胎就黄灿灿了。就这样,将制好的十多个羊胎吹了气,绑在按规矩扎好的筏架上,就成羊皮筏了。牛皮筏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更费力气。当然,它驮的货物也多。三十年代,兰州筏子客曾给重庆送过汽油,为抗战立过大功呢。
后来,兰州修了铁桥;后来,又有了铁路。筏子客便失业了。他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再后来,黄河上又出现了筏子客的身影。因为想体验惊险的外地人,总想尝尝跌宕于黄涛之上的感觉。筏子客说,成哩。你给点小费,他就会将你带上筏子。于是,你就看到,你坐的筏架下面,黄河水在翻滚。它们跳呀跃呀,边飞快后窜,边想舔你的屁股。虽然你可以大呼小叫,但你别怕,因筏子的习性,就是吃水极浅,且贴浪飞行。再说,老祖宗用筏子几千年了,安全系数挺高的。当然,你要是心虚,就在脖中挂个救生筏。这样,你就完成了一个循环:羊皮筏驮着你,你又驮着救生筏。
(刊于《北京晚报》200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