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原》写了大漠腹地一个叫猪肚井的所在,其中有牧人,有猎人,有牲畜,有狼。这所在,是社会大网上一个最敏感的点,偶有响动,便波及四方。书中写了猎人与狼的较量,牧人间为争水源争草场而发生的一系列叫人哭笑不得的纠纷。那每一场纠纷,皆源于心灵之纠葛。人的贪欲,导致了心灵的恶化,而心灵的恶化又助长了人的贪欲。这一恶性循环,是猪肚井最终毁灭之因,又何尝不是人类所有罪恶之由来。
这部小说和《大漠祭》不一样,《大漠祭》以逼真鲜活的笔法写了西部农民的生存状态;《猎原》则超越了西部,上升到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
《猎原》是反《大漠祭》的,创作时,我努力想回避《大漠祭》的影子。比如结构上,我有意采用了短篇小说才用的横断面写法,且拒绝叙述,纯以画笔描绘,每一小节,是一个生活画面;每一章是一幅大社会画面;整部作品,则是一幅历史画卷。我有意拒绝了传统的故事构架、人物构架、史诗构架等,而选取绘画构架。
阎晶明先生很有眼力,他在《文艺报》撰文称:“《猎原》展示的是一个群体人的生活场景,注重的是场景之下的冲突与交融。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改编成连环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墙壁上展开的油画,有场景、有人物、有表情,也有故事的痕迹,但效果却不在故事的起伏线索中,而在整体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实现。”
构思和写作《猎原》时,在每章每节中,我均以横断面的方式描绘生活和透析生活。所以,按时尚小说的阅读习惯,它不好读,但它却很耐读,责任编辑王洪先先生说他读了六遍,越读越好,毫不嫌腻。这类读者,尚有不少。
《猎原》的构思,与《大漠祭》同步,亦有十多年。对布局,我费心很多。那一幅幅或大或小的生活画面,错落交织,看似无序,其实皆是我精心设计,无一游离于主体之外。这许多个日常生活画面,最终构成了一幅巨大的社会历史画面。
如开篇写狼,既为整部作品定基调,又描绘了人与自然曾有或应有的那种和谐。书中的狼被人们称为“黑胡子舅舅”,是土地爷的狗,是父亲似的“骨头主儿”。而小说后面写到的人类的贪欲,破坏了小说开始时的和谐,并招致了大自然疯狂的报复。狼的形象贯穿始终,或明或暗,开头起于狼,结尾仍是狼。由人和自然和谐而始,到人与自然和解为终,小说完成了一个应该在人类社会中出现的轮回和循环。若无开头那看似游离于主题之外的“狼来了”的画面,小说中狼的形象无疑会残缺不全的。
“老山狗”亦然,它雄性十足,我眼中,它几乎等同于某种已断裂和丧失的西部精神。“孟八爷盼了几十年,想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个老山狗来”,却终而失望。“老山狗”贯穿始终,明暗相间,小说开头写狗,结尾复归于狗,草蛇灰线,不曾断绝,跟狼一样,成为小说的暗线索之一。
《猎原》同《大漠祭》一样,也想写出一种存在,但多了反思、追问和审视。写《大漠祭》时,我扑入生活,水乳交融;写《猎原》时,我则尽量跳出生活,俯视鸟瞰。如同不能把《堂吉诃德》说成是骑士小说一样,也不能把《猎原》说成是环保小说。环保仅仅是明线索和故事层面,其深层,还是写存在,还是在挖掘农民的精神品性,还是在写人性、写灵魂,写马上会被时代狂潮卷得不知去向的生活。
如老顺打老鼠一章,有环保外形,但他开头猛打,继而懊悔惶恐,终而封鼠为“神”,就多了环保之外的许多深层内涵。西部的许多神,如树神狐仙,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再如斗“疤鸡”、抢草场等场面,表面与环保有关,深层则是借此来透析人性和灵魂。整部作品,我尽量追求笔外之笔,画外之画,仅仅用眼睛去读,而不借助于心灵,是很难深入的。
创作《猎原》时,我着意采用一种网状结构,猪肚井仅仅是其中一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波及开去,终连至社会大网,甚至是历史大网。
小说有多条线索:孟八爷们的环保是明线索,狼、狗、猪肚井等是暗线索,作品自始至终,不曾稍离。此外,整体的大线索,就是对农民——何常又不是人类——精神品性的挖掘。整部小说,是展示人性的舞台,是透析灵魂的猎原,更是人类生存资料的档案库。崔道怡先生称其精确性,达到了文化志、风俗志的地步;其寓言性,则又超越了时空。他说:“作者的主体性体现在以大悲悯之心之气贯穿于小说的每一个章节,尽量使那看似零乱的生活画面终而成为浑然天成的大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