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些人把我当成了心灵导师,但这仅仅是他们的看法,在我自己看来,我既不是心灵导师,更不是教徒,我从不给自己一个概念化的定位。我进行文学创作的初衷,仅仅是为了给农民造像,写写农民的生活,告诉这个时代,或者以后更多的人,曾经有一群这样的人,以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活着。当年《大漠祭》的成功,正是在于它写了那一代的西部老百姓如何活着。
我们都不知道四代以前的祖先做过什么,如何生活,如何劳作,如何谈恋爱。仅仅四辈,那一茬人就泡沫般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就像苍蝇飞过虚空一样,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以后,如果我的重孙子辈想知道他的爷爷们怎么活着的话,就会捧起《大漠祭》:瞧,你的爷爷们就是这样活着的。一百、一千年后的人,若想知道百年千年前的西部人咋活,也可以看《大漠祭》。当然,也可以看《猎原》,看《白虎关》。正如我们知道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人如何活着,是因为出现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所以,在我看来,一个作家的价值,是忠实地记录一个历史阶段的老百姓如何活着,而不是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取悦读者,去赚更多的稿费。当然,赚更多的稿费也很好,作家也是要吃饭的,但问题是,读者的喜好类似于一种时尚,而时尚仅仅是一种幻觉般的情绪。这一拨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但下一拨人可能就会不一样,你能迎合一种情绪的时候,就无法迎合另外的一种情绪。因此,仅仅迎合世界的作品,缺乏长久的生命力,很容易就会被时光无情地淘汰掉,什么也留不下。
有一些作家满足于写枕头拳头,或是卖弄技巧,或是汲汲于获奖。我不愿这样。我的儿子陈亦新曾说:“爸爸,你不要希望获奖。获奖,不过是几个专家的意见,你要活在老百姓的心里。”他说得有道理。
我刚开始决定写《大漠祭》,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个时代,我的父母,包括很多像他们一样的老百姓,都生活得非常苦,他们是弱势群体。但是那个时候的文学界却不怎么关注他们,反映他们真实生活的作品不多——有的作品也写了,可写的大多是作家的一种自以为是的臆想,是一种对生活的图解,而不是生活本身。所以当时,我就埋怨那些作家们,为什么不好好写写农民呢?后来我想,与其让他们写,不如我自己写。小时候,父母怎么苦都要供我上学,他们没多大要求,只希望我别忘本。我是唱着《读书郎》长大的,那歌词,早已印入了我的灵魂:“小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做人要争气呀,不受人欺负呀,不做牛和羊。”那时我就决定,要用文学创作来践约我儿时的梦想。
但是,当年我才二十五岁,仅仅是一个文学青年,决定要写这样一部作品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写。1988年初,我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叫《长烟落日处》,在省里获了奖,之后我就着手写《大漠祭》,用的就是《长烟落日处》的那种浓缩笔法。完成之后,不满意,就废掉又写了一遍;仍然不满意,就再废掉,再写一遍。我也说不清到底写了多少遍,后来搬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光当时留下的草稿,就有一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那么高。当时写了无数次之后,我才终于发现用《长烟落日处》的笔法,很难写出优秀的长篇小说。所以,我毅然抛弃了自己写得很顺手,而且也受到了认可的那种笔法,重新开始练笔。那练笔的五年时间,是个单调乏味的过程,十分艰苦。我连梦里也在写,它似乎成了我的梦魇。有时的深夜,我孤独极了,就一个人出去,在街上流浪。那时,知道我梦想的朋友,好多都不相信我能成功,或觉得我疯了,或觉得我是个自大狂,有的也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时,我总要谈文学,他们对文学不感兴趣,就没情致再跟我谈了。我没有可以喧谈的朋友,也没有可以请教的老师,幻觉中,我常拿一把刀在自己的心上插。那段日子,确实很苦。
我那时的闭关修炼,主要就是想解除这种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才豁然开朗,放下了文学。这时,我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微笑。这时的“豁然开朗”,实际上就是一种顿悟。不顿悟,你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从开始执笔到豁然顿悟,你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千万不可分心。要不然,你就永远没有顿悟的可能。顿悟后,我早上三点起床,修行写作到十二点,下午修行或处理一些事务。在刚开始探索时,不能有杂念。这就像一个小和尚在修行时,必须拒绝所有的欲望,等他苦修得道后,一切诱惑就不存在了,见了漂亮女子,他也不动心了。像禅宗二祖,得道后,就去妓院、屠门,为的是检验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能如如不动,后来,一切外现都已经无法干扰他的心了。如果熬不过顿悟前的那个阶段,你就永远都是一个小作家,成功不了。即使成功,你也是个小作家,难有很高的境界,不可能成为大作家。中国有许多这样的小作家,很有名,他们有一班哥儿们,你一炒,我一炒,就把他们炒成名家了,但他们写的东西仍然是小东西。真正的文学不能有一点点投机,因为你什么都可以骗,但你骗不了自己的灵魂。
三十岁那年,在我生日的那天,我剃光了头发和胡须,离开了家,躲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开始了与世隔绝的四年。每天,我边修行,边写作。我的修行是一天四座,一座两到三个小时。坐禅的间隙,进行写作,从而完成了作品的主要部分。此后几年,我边修行,边对作品进行修改和重写,前前后后,大约用了二十年时间,作品原名《老顺一家》,后来为了方便作者购买,就改成了三部相对独立的长篇,也就是后来大家看到的《大漠祭》、《猎原》、《白虎关》。
当然,在闭关之前,练笔的那段时间里,我早已跑遍了武威,深入生活。我对武威的了解程度,几乎等同于自己的家了。好多人看到《大漠祭》的时候都会流泪,他们都觉得非常真实。他们经常问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吗?我告诉他们,这些故事比真的更真实。
创作《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的二十年里,我经历了西部许许多多的生活、场景,经历了非常多的人和事,以及诸多别人不一定能经历到的东西。在这样一种生活和文化的滋养下,我才能创作出一个世界,一个艺术的世界,这个艺术的世界甚至比现实的世界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