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过:“当一个作家真正拥有了他的家乡,并成为一种文化代言人的时候,他就能相应地拥有一个丰富、独特的心灵世界。这个心灵世界,可以和外部世界平等对话。内外两个世界,具有同等的价值。”后来,有人又问我,什么叫真正地拥有了自己的家乡,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拥有了自己的家乡?
我告诉他,当你真正地吸收了家乡文化的精华,并能够“学以致用”时,你就真正地拥有了自己的家乡。这时,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作家吸收了他所在的那块土地、文化、行业领域的精华之后,就会成为这块土地上非常重要的文化传承者,成为其文化和精神的重要载体,就能把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弘扬出去,为这块土地贡献一种非常美的东西。所以说,文化是土地之魂,而土地是文化之魄。土地之美,由文化来表述,而文化的根系又深埋于这片大地。所以,文化不应掠夺土地,土地也不应挤对文化。
我举个例子,我很爱我的父亲。小时候,村里人叫他“大人”,因为他叫“陈大年”,长得很高大,说话声音也很大,我们的生活虽然很清贫,父亲却很大气。村人于是“大人”、“大人”地叫他。他虽然不识字,但他的身上,有许多叫我难忘的东西。我自小就很爱他。但是在一种巨大的爱当中,我仍然明白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知道他有他的愚昧之处,但我仍然很爱他。我从他的身上继承了许多好东西,包括与人为善,包括对社会与他人的一种责任感,还有其他好东西。读者可以从《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中的老顺身上找到我父亲的影子。那些好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我生命本有的基因,因为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它们就随着生活的每个细节,深深地渗入我的灵魂深处,像基因代码一样,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但会在作品中传递着父亲的讯息,还会用行为来向他人诠释我所传递的信息。当然,在我的传递中,也有我自己的新东西,因为从父亲那里承继的东西,经过我在生活中的咀嚼与消化,变成了一种更加鲜活、更加适应这个时代的一种文化。它加入了一种对时代的思考。这种思考,是一种与时俱进,而不是全盘否认与拒绝。因为我相信并且尊重父亲的存在价值,想要将父亲身上最美的东西传承下去。
同样的道理,当我深爱自己扎根的那片土地时,我也不会忍心用任何一种行为来伤害它,尤其不会用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来消解它本有的一种美,即便这种美已经呈现出一种老态。我会像继承父亲的某种传统一样继承它,用自己对新时代的理解来更新它,让它更符合现代生活的某种需要。这种传统,也许是一种精神,也许是一种品格,它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但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正在逐渐消亡当中,西方强势文化正在飞快地对我们进行着文化的侵蚀。现在,过元宵节、七夕节的人越来越少,在我的家乡有些人甚至在过年时也不贴春联了,却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而且是非西方宗教的信仰者,在过着圣诞节与复活节。这些西方文化符号所承载的某种信息,正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我们对土地的某种感情,侵蚀着我们对过去的某种依恋。当然,我们没必要停留于过去,更没必要拒绝新的东西,但是,我们同样没必要因为吸纳了新的信息,就全盘忘却传统文化中一种非常美、对人类非常有益的内容。我们应该明白,这样的信息当中,存在着一种对人类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种大爱。
但是,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势利了,当家乡给他们带不来实际利益的时候,他们就会忘了家乡——就像有的人因为自己的父亲没办法给自己找一份好的工作,或者没办法给自己买好的房子,就忽略了父亲的感受,忽略了父亲的存在,甚至不肯承担一份子女应尽的孝道,这是非常可怕的。虽然记忆是不断消失的东西,但你仍然应该守护一份感动,你应该记得,如今年迈的父亲,曾经用自己青春的付出,换来了你的健康成长。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为了你而牺牲了自己的梦想。你可以不认可他们的选择,但是你应该记住这份爱,把这份爱牢牢地珍藏在你的心里,你应该懂得珍惜。你应该知道,自己拥有的这种东西,它是必然会消失的,你能做到的,仅仅是好好地去珍惜。这种东西,包括在你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一切,你的亲人、伴随你成长并在你生命中留下重要印记的那种文化。
凉州文化中有一些糟粕,是我也剔除了的,但是我仍然会弘扬它精华的那部分。我总是说,凉州贤孝决定了我作品的基调,它所蕴含的那种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影响着我和千千万万的凉州人,它在我们的心中种下了一颗非常美的种子。这个种子能够结出的果实,是对整个人类、整个世界都非常有益的。因此,我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在网络上,在报刊上,在电视上,尽可能地传播我所承载的文化与思想,尽量放大自己的声音,为的就是保存一些有益的文化火种。为此,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别人误解,是不是会受到别人的质疑,我不在乎这些。
我认为,真正的文学不应该在乎这些。文学,是人的文学,它表达和承载的,是人的心,是人的思考,是人的某种精神,是人的某种坚守,是人的某种智慧,是人所认知的某种真理。真正的文学,应该非常质朴,去除一切机心,直抵人心,直达人类灵魂的深处。相反,那种卖弄文字技巧,卖弄某种时髦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卖弄某种姿态的作品,我认为仅仅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写作,远远谈不上真正的文学,而它们所宣扬的某种精神,也远远谈不上真精神。真正的作家,就应该像那些时代的巨人,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们那样,用自己博大的胸怀与悲悯的精神,来照亮这个世界,至少为这个世界保留一些善美的火种。
所以,我们首先要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根。因为,只有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根,智慧之树才会常青。但生命之根并不是专指某一片土地,更多的是指心中的一种依怙,一种心灵的依皈。真正的生命之根,是心灵之根,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爱。找不到怎么办呢?你要首先改变自己的心,去除你心中的功利,去除你心中的欲望,去除你心中对世界的贪欲和不满,以一颗赤子般单纯的心,来观察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心一变,你就会发现,除了那些有害于人类的罪恶之外,世界上无不可爱的东西。因此,我常常说,真正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甚至无需培养或者寻觅。真爱是远离有为、造作和功利的。有了功利,就不是真爱。真爱,只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