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创新的班彪
“原文”
其略论曰: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梼杌》之事遂暗,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
“译文”
其略论写道:“唐虞三代,据《诗经》《书经》的记载,每代均有史官,管理经典著作,到了诸侯各国,每国均有历史,所以《孟子》上说‘楚国的历史叫《檮杌》,晋国的历史叫《乘》,鲁国的历史叫《春秋》,他们记载历史都是一回事’。鲁定公、哀公的年代,鲁国君子左丘明收集当时的历史,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根据各种不同的材料,写成《国语》二十一篇,从此《乘》和《檮杌》的事就不行于时,而《左氏》《国语》得到人们的重视传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代帝王公侯卿大夫事迹的书,叫作《世本》,共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纷争,秦国吞并诸侯,就有《战国策》三十三篇问世。汉朝兴起,平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当时情况,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皇帝的年代,太史令司马迁采集《左氏》《国语》,删削《世本》《战国策》,根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起,下至太始二年获麟为止,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共一百三十篇,而有十篇缺了,司马迁所记,从汉朝开国至武帝时绝笔,这是他的功绩。至于采取经传,搜罗分散于百家的材料,很多粗疏简略之处,不如原来的真实详细,它是以多闻广载见长,论议肤浅而不厚实。他论学术就推崇黄帝、老子而轻视《五经》;写货殖传,就轻仁义而以贫穷为耻;写游侠之士,就轻视那些节烈的人而推崇世俗建功之士。这就是大毛病,有伤正道,所以遭到腐刑。但是他善于叙述事理,文笔畅达而不华丽,质朴而不粗野,文质相称,不愧为良史之才。如果让他遵照《五经》的礼法之言,符合圣人的是非标准,那就差不多了。
“那些百家的历史书籍,都有可取之处。如《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读了之后,今天的人能够知道历史,后世的人可以知道前代的事,实在是圣人的耳目呀。司马迁替帝王作传就称为本纪,写公侯传国就称为世家,写卿士特起就称为列传。他把项羽、陈涉列入本纪和世家,而淮南王、衡山王降为列传,写得细致委婉,很有条理。司马迁的著作,采自古今的逸闻,贯穿经传的史料,实在广博得很。凭一个人的精力,内容复杂而繁重,所以他的收删削繁之处还不太够,有些多余的语言,不够整齐划一。例如写司马相如,举出郡县,写出他的表字,写到萧何、曹参、陈平等人,以及董仲舒同时的人,则没有记载他们的表字,有些只写了县而不写郡,可能是没有顾及到吧。今后写历史,必须严格核对事实,修饰文字,统一体例,写世家,只要纪、传就够了。古书上说:‘杀虫见极,平易正直,是《春秋》的本义。’”
“点评”
班彪(3—54年),是东汉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他字叔皮,是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他是《汉书》作者班固的老爸。他的一大家子都是读书人,号称是家世儒学,造诣颇深。由于出身于汉代显贵和儒学之家,受家学影响很大。班彪幼年从兄班嗣一同游学,结交很广。
西汉末年,群雄并起,隗嚣在天水拥兵割据,成了那里的老大,于是,班彪就跟着他混了。
有一次,隗嚣问班彪:“从前周朝灭亡,战国纷争,天下四分五裂,经过好几代才得安定。是合纵连横的事又将出现呢,还是某一人承受了天命呢?望先生谈谈看法。”其实,这话中不难看出隗嚣这家伙是有野心的,他是一个狂妄之徒。
班彪是很敢说啊。他看了看隗嚣,说:“周朝的废兴,与汉朝不同。从前周朝分爵为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掌握自己的领地各自为政,正像一棵大树,本根很弱小,枝叶很茂盛,所以到了后来,出现合纵连横的事,是形势使然。汉朝继承秦朝的制度,改封建制为郡县制,国君有专制的权威,臣下无百年的大柄。到了成帝,假借外戚的势力,哀帝、平帝在位时间很短,三帝无子,所以王莽篡位,窃取国位年号。危险来自上边,伤害不及下面,因此,王莽真正篡位之后,天下人没有不抻着脖子在叹息的。十多年间,中外发生骚扰,远近都在行动,各自打着刘氏的旗号,会合响应,众口一词,不谋而合。现在英雄豪杰统治各州县的,都没有像七国传统的资本,可百姓却异口同声,想念汉朝的恩德,发展趋势已经可想而知了。”
隗嚣道:“先生分析周朝与汉朝的形势是对的;至于只看到愚蠢的百姓习惯刘氏姓号,而说汉家一定复兴,这就不见得了。从前秦朝失去天下,好比一只鹿逃走了,刘邦追鹿到了手,当时又有谁知汉朝呢?”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谁说刘家一定就能再得天下?难道我不行吗?
班彪当然听得出来他的话外之意,也深知他的勃勃野心。
班彪一方面痛恨隗嚣的狂言,一方面又感叹时局艰难,于是就回避写就了一篇叫《王命论》的文章,认为汉德是继承唐尧,有灵验的王符作证,王者登上宝座,不是凭欺诈就能成功的,想用这来感动隗嚣,可是隗嚣始终不觉悟。隗嚣这个人其实本事是不小的,可是他有个缺点就是不听人劝啊,尤其不听好人劝。有多少人跟他说明利害,指明方向,可是,他都不理睬,甚至还仇视给他良言相劝的人。班彪看出那个狂妄的家伙不可交,也就赶紧避走河西,不跟他玩儿了。
班彪到了河西之后,河西大将军窦融就用他做从事,十分恭敬地待他,用师友之道接待,还是窦融识货啊。人就怕敬,这一敬啊,就会肝胆相照,掏心掏肺。这不,班彪到了窦融这里之后,就实心实意地替窦融出谋划策,敬事汉朝,总领河西一带来抗拒隗嚣,那是真肯出力啊。
后来,窦融奉诏回京师了。他到了京师之后,光武帝刘秀就问道:“你所上的奏章,是谁给你参谋的?”刘秀了解窦融啊,看他近来所上的那些奏章,不是原来的风格,比原来的更深刻了,更有见地了,就猜想,肯定有什么高人在窦融那里帮他出主意。还真的让刘秀给猜对了。
窦融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都是我的从事班彪做的。”
光武帝刘秀一向听到班彪很有才干,又听到这段时间的奏章都是他给出的主意,于是,就立即召见班彪,举他做司隶茂才,叫他做徐州令。可是,当时班彪得了一场病,没有就位。后来几次应三公的命令,才去上岗工作。
班彪既有高才又好写作,这一下好了,有了合适的工作岗位,有了潜心做学问的条件,他就专心在史籍方面下功夫。
武帝时,司马迁著了一本《史记》,从传说中的黄帝写到当代汉武帝,之后的事就没有了。后来褚少孙、刘向、刘歆、冯商、扬雄等十多位学者都曾缀集时事,或补或续之,把当时的事迹连缀起来,给续上了,可是,在班彪看来,“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意思是说后来那些人写得很不像样,文笔鄙俗,不配为《史记》的后续之作。由此可见,这个班彪是有自己的独特见解的,也是有敢于向权威开炮精神的。当然,没有那个金刚钻,人家班彪也不敢揽那个瓷器活不是?班彪博学多才,对于《史记》及续写《史记》的情况做了细心的考察,据《后汉书·班彪传》载,他一方面赞扬司马迁“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另一方面又批评司马迁不与孔子同是非,背离了“《五经》之法言”,“大敝伤道”。正是从这一认识出发,班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意思是继续采集前朝历史遗事,还从旁贯穿一些异闻,写下后传数十篇,参照前面的历史而评论得失。这就是后来班固撰写《汉书》的基础。班彪的历史思想和史学思想,对班固和《汉书》有直接而深刻的影响。另外,《后汉书》中写道,班彪“所著赋、论、书、记、奏事合九篇”。今存《北征赋》《览海赋》《冀州赋》等,《文选》《艺文类聚》有收录。其中《北征赋》写他在西汉末年避难凉州、从长安行至安定沿途的见闻和感慨,对当时人民生活的困苦和动荡的社会面貌有所反映。这篇赋采用楚辞的形式,重在抒情,与铺张扬厉的西汉大赋风格迥异,开了东汉末年抒情小赋的先声。他另有《王命论》一篇,系劝隗嚣兴复汉室之意,也就是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一篇。后来,班彪又调升到司徒玉况府。
当时太子的东宫刚建立,诸王国同时开辟,而官吏没有配齐,师保齐缺。班彪又上言道:“孔子说:‘人们的天性是差不多的,而习俗的影响就差得很远。’贾谊认为:‘经常与善人打交道,不能不做好事,犹如生长在齐国,不能不说齐国话。经常与恶人接触,不能不做坏事,犹如生长在楚国,不能不说楚国话。’因此圣人严格选择邻居,特别注意环境的影响。从前周成王做孺子时出外就由周公、邵公、太史佚等人辅佐他;在朝内则有大颠、闳夭、南宫适、散宜生等人辅佐,他的左右前后,没有违背礼节之义,所以成王一登上王位,天下空前的太平。因此《春秋》提出:‘爱儿子应该教育他走正路,不走邪门歪道。骄傲奢侈、淫逸懒惰是邪门歪道的根源。’《诗经》上说:‘留给孙子的好主意,就是安敬之道。’就是指周武王留给成王的宝贵遗产。汉朝兴起后,太宗派晁错用法术教育太子,贾谊用《诗经》《书经》教育梁王,到了中宗,也使刘向、王褒、萧望之、周堪等人用文章儒学教育东宫以下的人员,都是选择合适的人,以促成他们的品德和才具。现在皇太子诸王子,虽然年轻时就在学习,修习了礼乐,但是做太傅的尚未遇到贤才,官属很少熟悉旧典。应该广泛挑选有威望、懂政事的名儒,用他们做太子太傅,东宫和诸王国,官属应该配齐。按旧规定,太子有十县做汤沐邑,设保卫人员,五天一朝见,坐在车厢,检查膳食,不是朝见的日子,使仆、中允每天问安罢了,表明举动不随便,处处讲究恭敬哩。”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班彪是一个敢于说话的人,他居然说当时的太傅,没有一个中用的。当然,这并不是狂妄之言,而是他的真心话,也是实情而已。
书奏上后,皇帝采纳了。
后来选司徒廉做望都长,得到官吏百姓的爱戴。
建武三十年(54年),班彪年五十二,死在官位上。
对于班彪这个人,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敢于说“不”。面对权威和经典,他能够站出来勇敢地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甚至提出自己的批评,这是很难得的。其实看一看,很多人会在权威、经典面前唯唯诺诺,只能生活在经典和权威的阴影下。这样的话,怎么可以突破窠臼,创造出新的东西呢?
此前,中国作家刘心武续写《红楼梦》,此书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评论如潮,褒贬不一,俨然已经成为2011年的重磅文化事件。其实,刘心武续的不是红楼,而是对中国人在经典面前望而却步这种文化心态的弥补。而这个弥补,是必要的,也是亟须的。
国人常说的一句话叫“班门弄斧”,言外之意是对在鲁班门前耍斧头之人鄙夷之至。鲁班是什么人?那是权威的象征,是无法超越的高度,而尔等算得老几?居然不知深浅地提一柄斧头在他老人家面前逞能?国人还有一句老话叫“关公面前耍大刀”,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在国人的思维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敬畏经典、膜拜权威的意识。虽说这样的意识很符合国人的涵养,但在笔者看来,恰恰是这样的心态在某种意义上阻碍了创新,限制了超越。
三百多年前有一个人想改写《西厢记》,另一个人则想续写《水浒传》,两人都去征求李渔先生的意见。那位李笠翁劝他们放弃这个念头:“《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予,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这二人闻听此言,“唯唯而去”,超越经典的一腔热情就这么慢慢熄灭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两件事情来,一是有意在班门弄斧的痴心人不少,古时候有,现代有,将来也会有,而刘心武就是其中之一;二是这样的痴心人多数难逃上述宿命,要么将雄心壮志浇灭,唯唯而去,要么咬着牙非要在关公面前耍一耍大刀,却出力不讨好,比如我们的刘心武先生。
而这也正是刘心武先生让人敬佩之处。他的勇敢,我想,是来自于对经典的真爱与膜拜。同样是膜拜,多数的国人是抱有敬畏之心,而刘心武先生却选择了另外的表达方式——敢于朝前再迈一步,无疑这是对经典更深层次的痴爱。
记得贾平凹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阅读大师的作品,首先要将大师拉到脚下来。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其实,虽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之巅峰,可它会是中国文学永远的巅峰吗?假如国人永远抱有这样的顶礼膜拜之心思,我敢断言,中国文学将永远超越不了这个高度。国人这种根深蒂固的、面对经典总要“唯唯而去”的思维定式是值得深入思考的。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就要遭人白眼,惹人嗤之以鼻,实在是一种悲哀。刘心武只是续了一续《红楼梦》就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批评如注,假若说有人放言要改写《红楼梦》,重塑经典,那还不引发战争?
刘心武恰似东汉的班彪。班彪当时对《史记》以及别人续的《史记》提出了异议,并且着手进行修订改写时,是不是也和刘心武一样,遇到各种各样的非议?现在想来,应该是肯定的。但是,班彪不惧怕,也不在乎,而是按照自己的思想采取行动。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创新精神。
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说在农村一个空场里废弃着一个老碾盘,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听村里人说,爷爷的爷爷曾经将它凭空抱起就地转了三圈,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多年前,我们几个毛头小子曾经跃跃欲试,可有人说:“你有你爷爷的爷爷的本事吗?他可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没那本事就别逞能!”结果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动手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去向爷爷的爷爷挑战,那块老碾盘就永远卧在那里,经受着岁月的侵蚀。难道整个村子里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抱起老碾盘就地转三圈,甚至走上十步八步吗?肯定有!问题是,那个人首先要有勇气和胆识去尝试,去挑战,而不是“唯唯而去”,否则纵使你有千斤之力又有何用?
班彪,给我们的启示是,创新,是需要勇气的,更是需要具体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