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平帝时,王莽专政,朝多猜忌,遂隔绝帝外家冯、卫二族,不得交宦,刚常疾之。及举贤良方正,因对策曰:
臣闻王事失则神祇怨怒,奸邪乱正,故阴阳谬错,此天所以谴告王者,欲令失道之君,旷然觉悟,怀邪之臣,惧然自刻者也。今朝廷不考功校德,而虚纳毁誉,数下诏书,张设重法,抑断诽谤,禁割论议,罪之重者,乃至腰斩。伤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锐,殆乖建进善之旌,县敢谏之鼓,辟四门之路,明四目之义也。
臣闻成王幼少,周公摄政,听言不贤,均权布宠,无旧无新,唯仁是亲,动顺天地,举措不失。然近则召公不悦,远则四国流言。夫子母之性,天道至亲。今圣主幼少,始免繦緥,即位以来,至亲分离,外戚杜隔,恩不得通。且汉家之制,虽任英贤,犹援姻戚。亲疏相错,杜塞间隙,诚所以安宗庙,重社稷也。今冯、卫无罪,久废不录,或处穷僻,不若民庶,诚非慈爱忠孝承上之意。夫为人后者,自有正义,至尊至卑,其埶不嫌,是以人无贤愚,莫不为怨,奸臣贼子,以之为便,不讳之变,诚难其虑。今之保傅,非古之周公。周公至圣,犹尚有累,何况事失其衷,不合天心者哉!
昔周公先遣伯禽守封于鲁,以义寒恩,宠不加后,故配天郊祀,三十馀世。霍光秉政,辅翼少主,修善进士,名为忠直,而尊崇其宗党,摧抑外戚,结贵据权,至坚至固,终没之后,受祸灭门。方今师傅皆以伊、周之位,据贤保之任,以此思化,则功何不至?不思其危,则祸何不到?损益之际,孔父攸叹,持满之戒,老氏所慎。盖功冠天下者不安,威震人主者不全。今承衰乱之后,继重敝之世,公家屈竭,赋敛重数,苛吏夺其时,贪夫侵其财,百姓困乏,疾疫夭命。盗贼群辈,且以万数,军行众止,窃号自立,攻犯京师,燔烧县邑,至乃讹言积弩入宫,宿卫惊惧。自汉兴以来,诚未有也。国家微弱,奸谋不禁,六极之效,危于累卵。王者承天顺地,典爵主刑,不敢以天官私其宗,不敢以天罚轻其亲。陛下宜遂圣明之德,昭然觉悟,远述帝王之迹,近遵孝文之业,差五品之属,纳至亲之序,亟遣使者徵中山太后,置之别官,令时朝见。又召冯、卫二族,裁与冗职,使得执戟,亲奉宿卫,以防未然之符,以抑患祸之端,上安社稷,下全保傅,内和亲戚,外绝邪谋。
书奏,莽令元后下诏曰:“刚听言僻经妄说,违背大义。其罢归田里。”
“译文”
平帝时,王莽专政,朝廷多有猜忌,王莽就将平帝祖母冯族与母卫族隔绝,不得到京交往做官,申屠刚常记恨在心。等到后来被举为贤良方正,因而上书对策说:
臣听说朝政有失则天地之神就会怨怒,奸诈邪恶就会捣乱,所以阴阳乖错。这是老天所以谴责告诫帝王,想教失道之君主豁然觉悟过来,使那些心怀奸邪之臣子畏惧而自责改正。现在朝廷不考查功绩,不比较德行,而是接受那些虚伪的诽谤或赞誉,几次下达诏书,张设严酷法令,以抑制诽谤,禁锢议论,罪之重者,乃至腰斩。这挫伤了忠臣的情义,挫伤了忠直之士的锐气,与建立进献善言之旌幡,悬挂敢于进谏之钟鼓,开辟四方进言之渠道、明察四方使下情上达的旨意是背道而驰的。
我听说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听纳群言,礼贤下士,均分权益,广布恩宠,不分新旧,一律待之以仁爱亲近,行动顺乎天地,举措不失常规。然而近则有召公不高兴,远则有管、蔡、商、奄四国的流言飞语。那母子的关系,在天道上属于至亲。今圣上年幼,只有九岁,即位以来,至亲分离,外戚杜隔,恩泽不及舅家。而且汉朝制度,虽任用了英雄贤俊,还是要援用姻戚,这样亲疏相交错,就可杜塞间隙,这是用来安宗庙、重社稷的方法哩。现在冯、卫两族无罪,被久废而不录用,或者远处穷乡僻壤,还不如老百姓,这不是慈爱忠孝侍奉皇上的意向。那为人之后的,自然有正义,无论是至尊或至卑,其势不相嫌弃,所以人没有贤愚,莫不为之怨恨,奸臣贼子,行动就很方便了,不隐讳的变故,是很难预料的。现今辅导天子诸侯子弟的保傅,不是古代的周公。周公是至圣,尚且还有牵累,何况有的事失其本衷,不合乎天心呢?
以前周公先派遣伯禽到鲁就国守封,以离断父子亲情,以忠义割断恩宠,使自己的尊宠不加于后代,所以鲁以周公是大圣之后代,郊祀配天,一如天子之礼,达三十多世。霍光秉理朝政,辅助年少的昭帝,修缮政进人才,表面上看很忠直,然而重用其宗党,摧残抑制外戚,结交权贵,垄断朝政,做得非常牢固,霍光死后,其子谋反霍家被灭门。现在的师傅都以伊尹、周公的权位,据有贤良保国之大任,以此而思教化,那么功劳有什么不能达到?如果不思虑其危险,那么祸患有什么不能到达?损失与利益的关系,孔子也喟然长叹,保持得太多就将倾覆,这是老子非常慎重和警戒的。因为功劳冠于天下的人是心中不安的,威望惊震了皇上的人是不安全的。现在是承接于衰乱之后,继重大破坏之世,国家财力穷竭,而赋税繁重,虐吏干扰夺其农时,贪夫侵夺其财产,百姓穷困贫乏,疾病流行,人命夭折。盗贼成群,动辄拥众逾万,兴军而行,拥众而止,自建番号,攻犯京师,焚烧县邑,甚至讹传弩箭射进了皇宫,宫中宿卫惊惧。自从汉朝建立以来,都没有过。国家微弱,而奸谋不能禁止,尚书上指出的六极的效用,危于累卵。王者顺从天地,掌管官爵,主持刑法,不敢以高官私授其宗亲,不敢以天罚来减轻其亲人。陛下应顺从圣君之明德,昭然觉悟,远则遵循帝王之轨迹,近则遵守孝文帝之帝业,布施五常之教,接纳至亲,立即派遣使者迎回中山太后,置之别宫,定时去朝见。又召回冯、卫二族,授予散职,使他们能执戟,亲自充当宿卫,以防患于未然。上安社稷,下全保傅,内和亲戚,外绝邪谋。
书奏上去后,王莽令元后下诏书说:“申屠刚所言都是离经妄说,违背大义,应罢官回家。”
“点评”
申屠刚可以说是史上最郁闷的评论家。他饱读诗书,有一肚子学问,也有很多深刻独到的见解,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他曾经多次跟显要人物说自己的独到见解,可是,几乎从来没有人对他感冒,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申屠刚的一生,实在是郁闷至极。
申屠刚字巨卿,是扶风郡茂陵人。他的七世祖申屠嘉,是文帝时的丞相。申屠刚是个怎样的人呢?性正直,常羡慕史鱼酋、汲黯的为人。
史鱼酋是什么人啊?怎么让申屠刚羡慕和学习呢?
史鱼酋是春秋时被史称“直躬如矢”的名臣,他是卫国(今河南淇县境内)大夫,字子鱼,又称史鱼。卫灵公在位时,重用小人,史鱼酋多次进谏未被接纳,史鱼酋临死前对儿子说:“我活着的时候没能让国君走正道,死了不能按礼来安排,你就把我放在窗户下吧。”卫灵公前往吊唁时感到很奇怪,史鱼酋的儿子就把史鱼酋的话告诉了卫灵公,卫灵公很感动,之后开始重用贤臣。其一贯正直,临终时还不忘劝卫灵公进贤去佞,时谓“尸谏”。孔子对此感叹不已,说史鱼酋在政治清明时像箭一样直,政治黑暗时同样像箭一样直。
这就是史鱼酋。那么,申屠刚羡慕的另一位汲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汲黯是西汉名臣。字长孺,濮阳(今河南濮阳)人。景帝时以父任为太子洗马。武帝初为谒者,出为东海太守,有治绩。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好直谏廷诤,武帝称为“社稷之臣”。主张与匈奴和亲。以事免官,居田园数年,召拜淮阳太守,最后死在工作岗位上。汲黯不畏权贵,耿直敢言,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皇上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看见了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申屠刚所钦慕的人,就是那种耿直敢言的人,可往往这样的人都“不得久居其官位”。也就是说,很少有人喜欢这样的直肠子驴。这样的性格特点,就注定了他的命运走向。
现在,我们来看看申屠刚的人生脉络。
平帝时,王莽专政,朝廷多有猜忌,王莽就将平帝祖母冯族与母卫族隔绝,不得到京交往做官,申屠刚常记恨在心。等到后来被举为贤良方正,因而上书对策。说了些什么呢?就是前面我们摘录的那一段文字。说得怎么样啊?真好。人家听了吗?没有。不但没有听,还把王莽给彻底得罪了。得罪了王莽,能有好果子吃吗?那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没好处。后来王莽篡位,申屠刚就躲避到河西,转到巴蜀,往来二十多年。没有办法啊,就因为直肠子驴的脾气,耿直敢言,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还不算。到了后来,等到隗嚣占据了陇右,想背汉而归附于公孙述的时候,申屠刚又开始进言了,他向隗嚣说:
“我听说人所归者天所予,人所叛者天所去。我想本朝光武帝躬行圣德,兴举义兵,恭行天罚,所到之处无坚不摧,这真是天之福佑,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将军本来没有尺土,孤立一隅,应当推诚相见奉顺而行,与朝廷同心并力,以上应天心,下酬人望,为国立功,可以永年。嫌疑的事,圣人是不为的。以将军之威望,远在千里,动作举措,能不慎重吗?现在玺书几次下达,委以国是昭示信用,想与将军共同吉凶。老百姓共事,还有至死不违反诺言的信用,何况是万乘的君主呢!现在你到底怕什么想什么,这样久疑不决呢?一旦有非常之变,上负忠孝,下愧当世。预言没有到达时,当然是虚语,但一旦到达,又来不及了,所以忠言至谏,希望得到接纳。愿你反复思考我的诤言。”
这一通说,又怎样呢?隗嚣不纳,听不进去啊,最后就真的叛汉而从公孙述了。
说话间,就到了建武七年(31年),光武帝下诏书征申屠刚,挖隗嚣的墙脚啊。
申屠刚看了看,觉得这事可以啊,就打算投靠光武了。于是,他又写信给隗嚣说:“我听说一意专行的人很孤立,拒绝纳谏的人容易阻塞,孤立阻塞的政治,是亡国的先兆。虽有明圣的资质,还委屈自己服从众议,所以才能考虑周到没有遗策,举动适当而无错事。圣人不以自己的独见为高明,而以万物为心。顺人者昌盛,逆人者灭亡,这是古今共同的道理。将军以百姓身份为乡里所推荐,起兵之初,并无预定之计,兴兵动众之后,又没有深谋远略。现在东方政教日益亲睦,百姓平安,而西州发兵,人人怀有忧虑,骚动恐惧,不敢正言,群众疑惑,人怀顾望。非但没有精锐进取之心,且其祸患无所不至。物穷就将产生变故,事急则计易形成,是形势造成的啊。背离道德,违反人情,而能有国有家者,古今是没有的。将军素来以忠孝闻名,是以士大夫不远千里而来,为了仰慕共享德义。现在如果决意侥幸行事,那忠孝德义还有什么呢?天保佑者昌顺,众人都帮助的人成功。如没有天佑人助,让小民百姓遭受涂炭之祸,毁坏终生之德义,败乱君臣之节,污伤父子之恩,众贤破胆,不可不谨慎啊!”
隗嚣那个拧种又不接受。这可真是驴脾气对了牛脾气,不管驴脾气怎么说,牛脾气就是不肯听。不听就不听罢,我申屠刚不跟你啰唆了,我要去奔光武帝去了。申屠刚到洛阳,拜为侍御史,又迁为尚书令。按理说,前面的那些“诤言”,从来没有人听,那么申屠刚也该考虑考虑是什么原因了,或者说应该考虑考虑是不是该换种方式说话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改变,一如既往。这不,他又开始向光武帝进“诤言”了。要做仰慕已久的史鱼酋和汲黯嘛!
有一次,光武想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吧,国家大事挺多挺费神的。可是,申屠刚站出来了,他说陇蜀尚未平定,不宜宴安逸乐。当然,他的这个意见未被接受。申屠刚不死心啊,他就以头顶住车轮,那意思是说:亲,您要想去旅游观光考察项目什么的,就必须从我头上碾过去哈!没有办法,光武于是停止游览。你说光武心里痛快吗?不痛快。在他看来,国家大事固然重要,但是偶尔出去旅旅游散散心,不是劳逸结合,更能提高工作效率吗?你说你个申屠刚弄个脑袋顶在我的车轮胎上,什么意思啊!扫兴!幸亏我这轮胎不在锦湖轮胎的问题批次里,不然轮胎爆了不打紧,你脑袋可就报销了。
当时内外许多官吏,多半是皇帝自己选举出来的,加以法理严察,职事过苦,尚书近臣,甚至也被鞭捶仆地牵拽于前,群臣莫敢正言。办公室暴力啊。那就是当时的环境使然。可是,他申屠刚就敢言。不但敢言,还敢拿脑袋顶住光武大帝的车轮胎!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啊。可是,问题是有效果吗?
申屠刚每每极力劝谏,又多次说皇太子应当进入东宫,选任贤保,以成其德,光武都不接纳。因他多次切谏有违旨意,几年后,外放为平阴令。降职了!这就应了前面的话了,“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啊。
后来,光武帝又征召他回朝,拜为太中大夫,可是,申屠刚失望喽!什么嘛!我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人认真听。我提的建议,从来就没有人采纳。那我还坚持什么劲儿?都是无用功,干脆就不做了。于是,他就以病辞去官职,最后在家去世。
究其一生,他做成了心目中“直躬如矢”的史鱼酋了吗?没有。人家史鱼酋临死还来了个尸谏呢,可申屠刚没有做到善始善终,最后还是向现实投降了。史鱼酋在政治清明时像箭一样直,政治黑暗时同样像箭一样直。申屠刚在开始的时候也是像箭一样直,可是在最后把那箭给放下了。于是,他在历史上的名望,就要逊色于史鱼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