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
遗憾的是,性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十分丑陋的字眼,丑陋得简直令人无法解释。性究竟是什么?我们想得越多却越糊涂。
科学认为性是一种本能;但本能是什么?显然本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古老的习惯。但一种习惯,不管多么久远,总有一个开端,而性却实在没有开端。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性。所以,性决不是可以养成的“习惯”。
人们又把性称为一种欲望,就像饥饿。一种欲望,但目的是什么?繁殖的欲望?这样说有点儿荒诞。据说雄孔雀长着美丽的羽毛是为了迷惑雌孔雀、满足自己繁殖的欲望,但为什么雌孔雀不长上美丽的羽毛迷惑雄孔雀、来满足她繁殖的欲望呢?她对蛋和幼雏的渴望肯定同雄孔雀一样强。我们无法相信她的性要求是如此之弱,以至于需要羽毛的宝蓝光彩去刺激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至于我,我从没见过雌孔雀朝她丈夫青铜和宝蓝的光辉望过一眼,我相信她从未注意过。我从不信雌孔雀会区别青铜、宝蓝、褐色或绿色。
如果我见过一只雌孔雀着迷地盯着她丈夫的光艳美色,我或许会相信雄孔雀舒展开羽毛只是为了“吸引”雌孔雀。但她从不看他。当他向她抖动全身的翎毛,像一阵风暴掠过树丛时,她只是显得有点儿得意。这时,她才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这些性的理论是令人惊讶的。雄孔雀向从不看他的白眼的雌孔雀展示他的美色,真想象不出,会有那样天真的科学家赋予雌孔雀对色彩和图案以深刻、能动的鉴赏力。哦,多么富有高度美感的雌孔雀啊!
雄夜莺以唱歌来吸引异性。但极其奇怪的是,当求爱和蜜月均已过去,雌夜莺注意的不再是他而是幼雏的时候,他才唱得最美妙。那么,如果他不是为吸引她而唱,那他一定是唱了给她散心、给她坐着取乐了。
理论是多么天真,多么讨人喜欢啊!但在它们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动机,在所有性的理论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根深蒂固的动机,那就是否定,就是要抹去美的神秘色彩。
因为美是神秘的,不能吃也做不出法兰绒。于是科学就说它不过是个诡计,用来捕捉雌性并诱惑她繁殖。多么天真!好像雌性需要引诱似的。要知道雌性甚至会在黑暗中繁殖——那么,哪里用得着美作诡计呢?
科学对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仇恨,因为美不符合因果之链;社会对性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仇恨,因为性老是搅乱了社会人攥钱的妙算。所以,这两股仇恨拧成一股,性和美就成了单纯的繁殖欲了。
而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如果你仇视性,你就是仇视美;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你就得崇敬性。当然你可以爱衰老、僵死的美而仇恨性,但要爱活生生的美,你就必须崇敬性。
性和美如同生命和意识一样不可分,而伴随性与美并从性与美中产生的智是直觉。文明的巨大灾难是对性的变态的恨。例如,有什么比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更能显出对性的刻毒的恨呢?这种恨还带着对美、对“活生生的”美的变态恐惧,造成了我们直觉官能和直觉自我的萎缩。
现代男人和女人深层的心理疾病就是直觉官能的病变和萎缩。整个生命世界,可以也只能通过直觉而为我们所感知并享有。但这点被我们否定了,因为我们否定了性和美——直觉生活和浑朴超然的源泉,而这种浑朴超然在自由的动植物身上表现得多么可爱!
如果说直觉是叶、美是花,那么性就是根。为什么一个女人可爱就可爱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因为这是性轻轻升上她脸庞的年龄,就像一枝玫瑰初绽花蕾。
这种感染力是美的感染力。尽管我们到处否定它,尽可能把美变得浅薄,如同垃圾。但,首要的是:性的感染力就是美的感染力。
对于美,我们因缺乏教育而简直无法谈起。我们假托说美是一种固定的排列:直鼻子、大眼睛等,认为一个可爱的女人必须长得像丽莲·杰许,一个漂亮男人必须像鲁道尔夫·瓦伦蒂诺。我们就是这么认为。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做得可大不一样。我们说:“她挺美,可我对她没意思。”在这里我们把“美”这个词完全用错了,应该说:“她具有美的典型特征,但她对我来说不算美。”
美是一种体验而不是别的什么。美不是固定的模式或五官的排列。它是可以感觉到的,是美好的一次闪耀或交流。令人苦恼的是,我们的美感被挫伤和磨钝了,我们失去了所有最好的东西。
还是回到电影来吧——在查利·卓别林的古怪面孔上有一种本质的美,远胜于瓦伦蒂诺。卓别林的眉毛和眼睛中有一点真正的美,一点清纯的闪烁。
然而,我们的美感是那么残缺、笨拙,以至看不见卓别林的美,就是看见了也不认识。我们只看得见那种热闹显眼的,像鲁道尔夫·瓦伦蒂诺的所谓美,这种美只因为它符合现成的漂亮概念才讨人喜欢。
但是即使最相貌平平的人也会显得美,也会是美的。只需性之火轻柔地升起,就能将一张难看的脸变得可爱。这是真正的性的感染力:美感的交流。
相反,没有人能像一个真正漂亮的女人那样讨人厌,就是说,既然美是一个体验的问题而不是具体的形式,那么没人会像一个漂亮女人一样丑陋不堪:如果没有性的闪耀,如果她的一举一动掩饰不住难看的冷淡,她会显得多么可怕啊!这时,外表漂亮反而更糟糕。
性是什么?我们尚不理解,但性必定是某种火,因为它总是能传达一种温暖、闪烁的感觉,而当这闪烁变成一片纯粹的光辉时,我们就获得了美感。
真正的性感染力是性之温暖和闪烁的传达。性之火在我们体内或蛰伏或燃烧,即使活到九十岁,它仍存在。如果性之火熄灭了,人也就会变成行尸走肉。不幸的是,现在世上行尸走肉者越来越多了。
没有什么比一个性之火已熄灭的人更丑陋的了,那是一个黏土似的肮脏动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只要我们完完全全地活着,性之火就在体内郁积或燃烧。年轻时它闪烁、照耀;年老时虽变得柔和些、宁静些,但它依然存在。我们能够控制它,但只能不完全地控制它,这就是为什么社会仇视它。
只要它存在着,这性之火,这美与愤怒的源泉,它就在我们体内无法理喻地燃烧着。像真正的火一样,要是我们不小心碰到它,就会灼伤手指。只想要“安全”的社会人仇视性之火。
所幸的是,不是许多人都能够仅仅作社会人。古老的亚当之火郁积着,而火的一个性质就是它会点燃别的火。这里的性之火点燃了那里的性之火。也许它只能将闷火拨成轻柔的光热,也许它能唤起一次夺目的闪烁,或者激起一束火焰。火焰趋向火焰,就会燃成一片熊熊大火。
每当性之火闪着光,它就能在这里或那里唤起一个响应。或许它只能唤起一丝温暖和乐观,你就会说:“我喜欢那个姑娘,她真不错。”也许它能激起一片闪光,使世界更友善、生活更美好,那么你就会说:“她是个有吸引力的女人,我喜欢她。”
或许她会拨旺一束火焰,在点燃宇宙之前先照亮了她自己的面容,那么你会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觉得她可爱。”
很少有女人能激起真正的可爱感。一个女人不是天生美丽的,说她天生丽质只是为了掩饰我们对美的可怜、残缺又笨拙的理解。成千上万个女人像黛安娜·德·波蒂埃、兰特利夫人或别的名媛一样漂亮,今天有成千上万个绝顶好看的女人。但是,唉!可爱的女人是多么少!
为什么呢?因为她们缺乏性感。当性之火在体内苏醒,纯洁而美好,照亮了她的脸并触动了我体内的火时,一个漂亮的女人才变得可爱。
这样她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可爱的女人:不单单是一张照片。而一个可爱的女人是多么令人心醉啊!但是,天哪!可爱的女人是多么少!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漂亮极了的姑娘和妇女的世界上,可爱的女人是多么令人遗憾地少!
漂亮、好看,但并非可爱、并非美。漂亮和好看的女人有端正的五官和一头秀发。但一个可爱的女人却是一种体验。这是一个传递火的问题,是性感染力破除可怜的现代词汇的问题。过去,性感染力适用于黛安娜·德·波蒂埃,在美好的日子里甚至也适用于自己的妻子——哎呀,现在这个词本身就是诽谤和中伤。然而,现在取代可爱之火的却的确是性感染力。我想两者是一回事,只是标准截然不同。
实业家的漂亮而忠实的女秘书之价值,仍主要在于她的性感染力。这不暗指任何“不道德关系”。
甚至今天,一个不乏慷慨的姑娘仍喜欢感到她是在帮助一个男人,如果这男人愿意接受她的帮助。要男人接受自己帮助的欲望就是她的性感染力。这是一团真诚的火,即使热量很有限。
但这团火仍保持了“实业”界的活力。如果没有女秘书进入了实业家的办公室,实业家们到现在很可能已经垮掉了。她唤起了自己体内的神圣的火,又把这火传达给她的老板。他感到增添了一份能量和乐观精神——生意兴隆了。
当然,性感染力也有它的另一面,它能导致被吸引一方的毁灭。女人如果利用性吸引力为自己谋利益,那就该某个可怜的家伙倒霉了。但性感染力的这一面近来被过度使用了,所以就不如过去那么危险了。
巴尔扎克小说中那些毁了大批男人的性感名妓如今觉得不那么顺手了。男人们变得狡猾了,他们甚至连感情型的荡妇也不敢惹。实际上,今天他们一感受到女性的性感染力就认为其中有诈。
其实性感染力不过是生命之火的不大好听的代名词罢了。男人工作得最好、最成功的时候,是某个女人在他血管里点燃了一小团火焰的时候;而女人,除非她在恋爱,就不会真正快乐地操持家务——一个女人会静静地爱上五十年,却不知道自己在爱着。
假使我们的文明教会了我们怎样让性感染力适当而微妙地流动,怎样保持性之火的纯净和生机勃勃,让它以不同的力量和交流方式或闪烁、或发光、或熊熊燃烧,那么,也许我们就能——我们就都能——终生生活在爱中;就是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被点燃,对所有的事情都充满热情……
然而,现在生活中却有那么多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