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
我机械地重新卷上一支烟,漫不经意地将褐色的烟末布撒在淡黄色的书信纸上,那神态令我难以置信,自己是否真的还醒着。湿暖的晚风从窗外袭来,形态奇特的朵朵烟云游出了被遮成绿色的灯光区,向星光下的黑夜逸去,那景色倒是令我相信,自己已经坠入梦乡。
此情此景自然添入几分烦恼,因为它释开了缚在幻想脊背上的缰绳。椅背恶作剧般在我身后吱嘎作响,使我全身的神经蓦地掠过一阵寒战。它令人气恼地干扰了我对烟雾文字的潜心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烟雾字母正在我的身边消弥,而我早已确定了这串文字的主题思想。
如今这见鬼的寂静哟!所有感官都在躁动,狂热地、神经质地、歇斯底里地运动着。每一个声音都在大声诅咒。这一切不断地勾出已经遗忘的纷乱记忆——曾几何时,这些记忆通过视觉感官铭刻在心,极少得到更新,却不断充实着昔日的印象。
我察觉到,当我捕捉到黑暗中的那个亮点时,目光竟然贪婪地延伸开去。何等有趣哟!黑暗中,一组明亮的造型十分清晰地凸现出来。我的目光吸吮着它;尽管只是虚幻的它,但目视它却充满了极度快意。我的目光不断地迎接它。这就是说,它不断地存在,不断地再现,不断地变幻……不断地……
瞧,它又出现了,十分清晰,活脱脱像昔日那样,如同一幅图画,一件偶然生成的艺术品。遗忘了的重新浮现,再度塑造,现出幻觉赋予造型和色彩,宛若一位出色的、天才横溢的幻觉姑娘笔下的杰作。
不大,很小。原本也不是全貌,但是如同昔日那样完美无缺。然而,它在黑暗中渐渐地模糊起来,向四处化开去。浑然若浩渺宇宙。浑然若大千世界。——灯光在这方世界中颤抖,情绪随之黯淡。可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周遭那喧闹嬉笑声一点儿也没有侵入。也许那喧闹本不是来自今日,而是昔日。
下端的锦缎光彩耀人,交织着锯齿形、圆形的树叶和花朵,相映成辉。上方摆放着一支透明的、亭亭玉立的水晶玻璃高脚杯,半壁了无光泽的金色。杯子前方,梦幻般舒展着一只纤手,玉指轻捏着高脚杯柱。手指间套着一枚了无光泽的银质戒指,戒指上的一颗红宝石红得滴血。整条胳膊的形状渐渐淡化,在纤柔的关节上方化为虚缈。它留下了一个甜蜜的谜。姑娘的纤手如在云里雾中,然则纹丝不动。在她那了无光泽的白色肌肤上,一条淡蓝色的动脉迤逦而卧,只有在这动脉内才流动着生命,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激情。当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时,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跳动的节奏越来越猛,直至全身抽搐着央求:别望着我……
然而,我的目光里带着残酷的快感,沉重地压迫着她,就像昔日那样。我的目光压迫着她的手,她的血脉里涌动着与爱情的搏斗,涌动着爱情胜利之火……如同昔日……如同昔日……
一粒汽珠从高脚杯的底托上缓缓地脱离,向上升腾。当它进入红宝石的光区时,闪烁出血红的光泽,尔后突然熄灭在上空。如同受到了干扰,一切幻影都在企图遁走,于是,我努力地用目光去重新填充那若隐若现的轮廓。
它现在离去了,消失在黑暗中。我深深地呼吸着,因为我察觉到,自己曾经把这一切都忘却了。也同昔日一样……
当我疲惫地靠向椅背时,感到一阵痛楚。但是,我像昔日那样坚信:你仍旧爱着我……正因为此,此刻我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