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广大雪毡一旦撤去,这时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暴露在眼前的种种污秽杂乱。依我们的偏见看来,自然也并非生胜好洁。去岁的物华芳菲,如今因已转成奇形怪状,一片灰暗,势不能不影响到眼前的明媚风光。路边道周,去秋的败叶到处成堆,其中甚至不乏狂飙摧折的整条断枝,如今早巳霉黑腐烂,一两处还有鸟的残巢留在上面。至于花园之内,豆蔓的卷丝,笋圃的枯根更是随处可见,有些白菜甚至因为收秋人的大手大脚而被活活冻毙在那泥土里面。真的,通观世间万物的全部生命形式,死的遗迹在它们当中竟是何等地错杂一处和很少例外!无论是思想的壤土,还是心灵的园圃乃至感官的世界里面,都往往有枯叶残存下来——那些我们已经弃置不顾的思绪感情。天风既无力将它们驱出世外,大地也不能把它们收入虚无。但是这些对于我们又有何意义?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与乐趣便不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因而我们的今生亦即人类的初生,我们的欢乐恍若他们的欢乐,于是再也无须在那些世代的旧物堆上(尽管从那里面也曾焕发出不知多少美丽神奇)践踏着朽骨而生存,步履着遗迹而作乐。想来那伊甸的春天必曾是无比的美妙,那里纯洁的处女地上绝无陈年积月的旧日宿叶去传播腐烂,初民的浑朴心中也不知将那过时的经验弄成盛夏,弄成残秋!那个世界才真真值得一活。——啊,你这牢骚大家,恐怕正是因为此生此世过于繁缛华茂和撩人心意,你才编造出这么多的无聊埋怨来吧。说是那里没有腐朽。那里的每个灵魂都是他自己伊旬园中的第一初民。——但是我们呢?我们则是居处于一所苔痕密布的古老邸宅,履践着往昔历代的旧日足迹,而与共朝夕的侣朋则是一名死去牧师的孤寂亡灵。然而言之可怪,所有这一切反常的情况却因了精神的康复之力而被弄得未全虚幻。设使人的精神何时失去了这种力量——亦即设使这些枯枝、腐叶、古宅以及旧日的鬼魂一旦全都返回它们的当年面目,而今天的翠绿青葱反而成了它们的破碎梦影——但愿那时这种精神不必再长留在我们尘世之中。那时或许唯有天上的清氛能再振起它那泰初之时的浑然元气。
然而从这里黑与冬青树下的园中甬道面一跃驰入那无极太空,这又会是何等出人意料的非凡飞行!且让我们暂时脚踏实地吧。这个花园虽然平常,草在这里却长得很快,石墙脚下,屋角隐处,都已丝丝冒出,特别在那朝阳的台阶地方,也许因为条件优越,已经是细草芊芊,迎风摇曳。我观察到,有些杂草——尤其是一种沾指即染上黄色的——竟然汁饱叶鲜,经冬都未死去。我说不清何以它们独能免遭其同族类的命运而幸存下来。如今它们既已成了长老耆宿,自不免要对其花草儿孙讲点死生道理。
说起春天的赏心乐事,我们又怎能忘记禽鸟?就连乌鸦也会受人欢迎,因为它们正是更多美丽可爱的羽族的乌衣信使。它们在融雪之前便已经前来看望我们,虽然它们一般喜欢隐居树阴深处,以消永夏。我有时也去打扰它们,但见到它们高栖树端的那副如此礼拜的虔敬神情,确也不无唐突冒犯之嫌。偶然引颈一鸣,那叫声倒也与夏日午后的岑寂无比相合,其声大而且宏,且又响白头顶高处,非但不至破坏周遭的神圣穆肃,反会使那宗教气氛有所增加。然而乌鸦虽然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实却并无多大信仰;不仅素有翦径之嫌,甚至不无渎神之讥。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鸥鸟倒是更为可尊。这些海滨岩穴中的住户与滩头上的客人正是赶趁这个时节翔来我们内陆水面,而且总是那么轩轩飘举,奋其广翼于晴光之上。它们在禽鸟之中最是值得一观;当其翔驰天际,那浮游止息几乎与周遭景物凝之一处,化为一体。人的想象不愁从容去熟悉它们;它们不会稍顷即逝。你简直可以高升入云,亲去致候,然后万无一失地与它们一道逍遥浮游于汗漫的九陔之上。至于鸭类,它们的去处则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没的草原广阔腹地。它们的飞行往往过于疾迅和过于目标明确,因而看起来并无多大兴味,不过它们倒是大有竞技者们的那副死而无悔的拼命精神。此刻它们早已远去北方,但入秋以后又会回到我们这里。
说到小鸟——亦即林间以其歌喉著称的鸣禽,以及好来人们宅院,好在檐前园木筑巢因而与人颇为友善的一些鸟类——这些要想写好,那就不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之笔,而且一颗饱富同情的心。它们那些曲调的猝发简直仿佛一股春潮从那严冬的禁锢之下骤然溃决出来。所以把这些音籁说成是奉献给造物者的一阙颂歌,确也不为言之过高过分,因为大自然对这回归的春天虽然从来不惜浓颜丽彩多方予以敷饰点缀,但在凭藉音响以表达生之复苏这番意思上却是不出鸟声一途。不过,此刻它们的抒放还仅仅带点偶发或漫吟的意味,尚非是刻意求工之作。它们只是在泛泛论着生活、爱情以及今夏的栖处与筑巢等问题,一时还不暇稳坐枝头,长篇大套地谱制种种颂歌、序曲、歌剧、圆舞或交响音乐。其间急事也常提出,大事也常通过匆忙而热烈的讨论,加以解决,但是偶然情不自胜,一派浓郁繁富的细乐也会嘤然逸出,恍若金波银浪一般地滚滚流溢于天地之间。它们的娇小身躯也像它们的歌喉一样忙个不了;总是上下翻飞,永无宁日。即使是三三两两飞避到树梢去议论什么,也总是摇头摆尾,没个安闲,仿佛天生注定只该忙忙碌碌,因而其命虽短,所过生涯却可能比一些懒人的寿数还长。在我们所有的禽羽族中,那名叫燕八哥的(其中两三个细类似乎颇能相得)也许是最喜鼓噪的一种。它们往往成群结伙(比那因了鹅妈妈而永垂不朽的那“二十四位”还更享名),啸聚树端,而那喧嚣吵闹的激烈实在不亚于乱哄哄的政治议会。政治当然是造成这类舌战激辩的主要原因,不过与其他的政客不同,它们毕竟还是在彼此的发言当中注入了一定的乐调,因而总的效果倒也不失和谐。然而在这一切鸟语之中,听起来最使我感觉优美欢快的再无过于一座高大堆房(尽管那里面阳光微弱,并不明亮)里的燕子呢喃;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量甚至超过红脖知更。当然所有这些栖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几分人性,也多少具备一点我们的那个不死的灵魂。早晚晨昏之际,我们都能听到它们在吟诵着优美祷文。仅仅不久之前,当那夜色还是昏昏,一声浏亮而激越的嘤呜已经响彻周遭树端——那音调之美真是最适合去迎接绛紫的晨曦和融入橙黄的霞曙。试问这小鸟何以要在午夜吐放出这般艳歌?或许那乐音是自它的梦中涌出,此时它正与其佳偶双双登上天国,而不想醒来,自己不过瑟缩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胜其幻灭之感。
昆虫也是春的最早产物。许多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小虫早已蠕蠕雪上。不少肉眼难辨的细物正在晴光之下嗡嗡营营,密如雾霭,不久飞入暗处,又恍被吞噬,渺不可见。蚊蚋已经开始奏起它们那生人微怖的细弱号角。黄蜂也在纷纷袭击着晴窗。蜜蜂还曾闯入室中,来报花信。蝴蝶甚至在雪消之前便已飞来,但寒风之中实在不无伶俜索莫之感,尽管一身彩衣,萦金缭碧,富丽非凡。
田野林径之间一时还春色不浓,少人光顾。日前外出时,一路之上还见不着紫堇银莲,或者其他一些像样花草。但是去登登对面小山,以便辨识一下春的足迹,还是完全值得。我自己便一直在追踪着它的一切微细变化。周围河水一道,蜿蜒作半圆形,所经草地因过去悉属印第安人,此水至今犹仍其旧。然而那里地卑水阔,日照之下,大有浮光耀金之感。近岸一带,成行树木几半浸水中,稍远,但见灌丛处处,簇出水面,仿佛在仰首吸气。其中最奇特的是一些零星巨树,孤立于死水之中,水面也较宽阔,广袤可数里许。一些树身由于浸水过深,尽失其比例匀称之美,见后始知其天然形状之可爱可贵。今年春汛期间,河水虽未泛滥成灾,但是浸地之广,也为近几十年来所仅见。事实上它已漫过石栏,致使公路个别地段几可荡舟。不过此刻已见退势,水中孤屿渐与大片土地相连,其他一些汀渚也慢慢冒出积涝,仿佛前所未见的新造之陆。眼前种种实在酷似尼罗河畔的退水情景——除了没有那种黑色沉积,另外也恍若诺亚时代的浮浮天水,所不同者,这些重见天日的陆面之上到处洋溢着一派盎然生意,因而给人的印象仿佛一切概出新造,而非因为浸淫陷溺过久,非洪水不足以尽洗其污秽。这些新出水的岛屿实在是整个景物中最青葱的部分,只须那融和的春光一到,登时便将绿满郊原。
感谢上苍给了我们春天!试想整个大地——还有人类以及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旧地故乡——又将是怎么一副模样,如果生命只是这般孜孜,一刻不停,从来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定期来复,以便给它注入一点蓬勃生机?难道这个世界真会变得完全不可救药,以致连春天也不能给它携来一丝新绿?难道人们也都变得那么衰朽不堪,以致他们青春时代最微弱的阳光也永远不再射入心扉?绝不会的。我们这座古宅的墙莓阶苔此刻已是一片烟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慈祥牧师不也是在此处重返其青春,在这骀荡的春风里成为九十之童吗?不论年老年少,如果一个人竟然连这春天的欢乐活泼也都一概摒弃不顾,这个人的灵魂真将是槁木死灰,哀莫大焉!对于这样一副心灵,我们不仅万难寄予重整乾坤之厚望,也无从邀得对那些为了崇高信仰与正义事业而英勇奋战的人们的些微同情。说到我们的一年四季,夏天总是但以眼前为务,而不思将来;秋天富饶丰赡有余,但过趋保守;冬天则已完全丧失其美好理想,只知在瑟瑟的寒风之中重温其往日迷梦;因此唯有春天,那生意盎然的春天,才是这变动不居的序时之中的最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