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辉
那年夏天,我从工商管理大学的成人教育学院财会专业毕业。在学校里总是目空一切,心比天高的我对未来充满着很多的幻想,然而当我刚走向社会时以前那些幼稚的想法便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被迫跟着年迈的父亲到处去向别人求情。
父亲是一个老革命,六十年代初中毕业就在当时乡政府的领导下创办了我们村里自己的小学,那时他上午上课,下午便回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挣工分。七十年代末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后,父亲便每月领着七元五的工资,回家后还得辛勤地参加劳动才能养家糊口。可是父亲却从无怨言,从来没有因私事而耽搁过教学工作。最值得我们全家人高兴的是八七年,那年父亲终于因落实“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重视教育”的政策转成了公家人,我们家第一次破例宴请了很多父亲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以示祝贺。父亲终于成公家人了,从那时村里人投来的羡慕的眼神中,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他很感激党对他的关怀,他工作更加卖命了,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那时我在上高中,正处于高三升学的关键时刻,我因多次感冒患了鼻炎,身体十分糟糕,成绩一降再降,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出现在我的眼前啊!给我以力量。可是我失望了,父亲只是在一次次的回信中鼓舞着我,要我学会坚强。我却没有能理解父亲,选择了对他的不满和愤懑,于是我毅然地选择了走成人高考这条路,我心里只想狠狠地气他,而父亲却全然不知。普通高考成绩下来了,我名落孙山,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第一次涌动着泪水,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屋檐下的木头上一股劲地抽着烟,一边默默地吐着烟雾,一边用手无力地驱赶着蚊子。我的心里获得了一种快感,我为我终于报复了父亲而感到高兴。
在我的一再的坚持下,父亲被迫同意我上了本市工商管理大学的成人教育学院。在送我那天,父亲一改往日沉默的状态,高高兴兴地给我收拾床铺,给我办理好各种手续,现在想来,父亲其实当时是强装出来的,是想给我一个新的开始。在他要离开时,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眶有点潮湿了,当他的眼神触及到我的目光时,他赶紧躲开了,装着转过身去看车子来了没有。
我的冲动的选择注定了我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上这所学校不久我就后悔了,我真不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再三叮咛和鼓励,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假期放假回家,我都发现父亲和我相处时总是谈笑风生,尽显革命乐观主义的情感,可是当他独坐在一边时,他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总是静静地看着地面发呆,静静地抽着他的烟。从飘过他的袅袅的烟雾中我读出了他眼神中的忧愁、内疚和失望。我开始同情了父亲,我开始感到了我能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继续走下去,于是我开始在父亲的精神鼓舞下勤奋地学习,又开始意气风发地对未来充满了梦想。
毕业时我参加了很多省上和市里举行的人才交流会。有两家大的单位很欣赏我的才能,当他们看到我的档案中是成人教育学院的学历时便婉言地谢绝了,而我到其他单位的柜台前,他们一看到我的学历便把我拒之于门外。我彻底地失望了,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父亲走到我跟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受点委屈和挫折算什么,你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只是时间的早迟问题。先去学校找个出纳来干吧!
晚上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隔壁一直谈到深夜。
第二天父亲便打点好行装,背一寸(10斤)左右的大豆就出发了。我从母亲的口里得知父亲是专门为我去求人去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求人这是第一次,以前他是不去求人的,他宁愿自己吃点苦也不愿去麻烦别人。父亲走二十里的山路才走出村,还得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他的目的地——石明中学。他选择那里是因为那里才刚单设初中正缺人。
天快黑尽了,父亲才跨进了家门。他走得全身是汗,可以想象他完全可能是小跑着赶回来的。他还没有落座,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说,咱家娃只等着开学上班了。他的眼神在灯光的照射下闪射着异样的光彩。
开学那天,父亲在我上初中、高中、大学后又一次帮我背着行李把我送出了家门,去寻找我的归宿。
当我们到达石明中学时,父亲指着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中年人对我说,那个就是你们的校长,对人很热情的,你要处理好和领导的关系,那天聊时还扯出我们是七弯八拐的亲戚呢。父亲显得很自豪的样子。父亲吩咐我作好招呼他的准备,可是那个校长看了一眼这方却并没有如父亲的愿那样走过来,而是走了一截又往回走了。
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后,只好又回到那个校长的家里,中午他总要回来的。中午时他终于回来了,父亲毕恭毕敬地招呼了他,父亲这辈人能从农村走出来已很不容易了,他们对领导是绝对的服从,所以父亲象基督教的信徒一样显得十分虔诚,说话显得哩哩啰啰的样子。而校长一进来就显得很冷淡,他说,老罗啊,现在已经满员了,没有办法。父亲听到这话时差点倒下去了,他没有说什么,又背着铺盖和箱子低着头走出来了。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仿佛是被生活遗弃的人漫无目的地行使在街道旁的马路上,我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此时此刻真想恨父亲,因为他不信哥哥的话,当时哥哥就说既然人家答应了,就应该去给他烧点香进点贡,要不然煮好的鸭子都会飞。可是父亲不相信,他说并不是人人都象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要把问题看复杂了,于是父亲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可是我恨不起父亲来,我看到走在前面的父亲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汗水从他的颈部不断地渗出来往下流,沉重的箱子压得他佝偻着背,头低得很低很低。我的泪水突然不听使唤地唰唰地落下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和父亲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心情吃饭,只是一味地走着。
我们走着走着,突然听到马路的半边有人在招呼我们。我们看了看那人,父亲感到有些诧异。那个人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在你们那个队干过活,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罗老师,快到我家里坐一坐。父亲想了想,哦,你就是王师傅,做家具做得很好。于是我们相跟着王师傅到他家里,他热情地款待了我们,我们在饭饱过后又再一次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我至今都很感激这位王师傅,是他在我和父亲最痛苦最孤独无援的时候给了我和父亲亲人般的温暖和关怀,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从王师傅家里出来,父亲和我又直接赶车到县城找到了教育局。看到父亲兢兢业业干革命工作三十多年的份上,教育局终于同意我在一所中学代课了。当然代课不是我的目的,而只是我人生设计中的一个过渡。父亲把我安顿好后,他又要回去教他的学生了。在父亲要离开时,我们面对这两天可谓刻骨铭心的经历,我们四只泪眼相对,实在舍不得分离。我更加想念家里的妈妈和哥哥,看着装着父亲的车子渐渐地远去,我第一次读懂了父亲。
以我的能力,我教学水平不逊于我的那些同事们,而且我教的成绩都比他们高,可是其他类似我的老师都先后转正了,而惟独我却因不是毕业于师范类学校而没有资格参加考试转正。
我没有机会从事教育了,我挥泪与教师职业告别,只身来到开放城市——深圳。
我在一家皮鞋场里先做员工,逐渐因我出色的表现被提升为质检员、领班,最后爬上副经理的位置。一路的艰辛只有我自己清楚。远在南方的我却越来越想念家人,父亲已经退休了,我多次叫他到深圳来耍。可是父亲却总是推卸了,他仍然坚持戴着老花镜给我写信,鼓励着我,告诫着我。因我实在太想念他们了,他便把他的一张相片给我寄来了。看着相片上父亲那双记录着我成长历程的眼睛,我看到了我自己,看到我曾经遭受的羞辱,看到我因不争气给父亲带来的伤害,我便浑身都是力量。
父亲已经老了,包括他的一些思想和观念,都明显地不适时宜,但是我却愈发觉得它的珍贵。因为在父亲的眼神中,我真正读懂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