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前几日,母亲打来电话,跟往常一样唠唠叨叨问这问那,其实一切都还好,我想母亲只不过想听听她儿子的声音罢了。聊着聊着,母亲说了一句:“你爸把烟戒了。”“真的啊?”我问。“嗯,真的戒了。”母亲的话语很平静,然而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惊颤——一个抽了几十年烟的男人,怎么说戒就戒掉了?
最近一年,母亲偶尔会在父亲耳边半认真半玩笑地唠叨:“把烟戒了,一个月烟钱就几十块,现在开销这么大……”父亲则在一旁默不作声,有时嘿嘿地笑两声。其实,母亲说归说,却从来没跟父亲较过真,父亲依然抽着两块五一包的“经济烟”。没想到,这学期一开学,父亲就真正地戒了烟,戒得那么干净,那么彻底。
母亲曾在我耳边感慨过:我们这一辈人,真的是什么都给遇上了。长身体的时候遇上饥荒,读书的时候遇上文革,改革开放后适逢日子好过一点了,儿女上大学又遇上“缴费上大学”。
父亲生于1954年,初中毕业时,成绩很好,原本是有资格继续读书的,可是不知乡里哪个干部的儿子顶替了父亲的名额,父亲没有继续上学。一九八零年,父亲和母亲结了婚。一年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刚好遇上“包产到户”,于是,我家分到了三个人的田地。和所有经历了饥饿,经历了公社大锅饭的淳朴农民一样,父亲母亲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新生活的战斗中。所以,当我还是婴孩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地里、田埂上,看父母挥汗的身影;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建了一个石仓,装满了水稻、玉米和小麦,也装满了父母对新生活的期待。
随着人口流动的放松,八零年代中期,已经开始有农民走出农村,来到城市谋生了。我的父亲也算得是中国改革史上的第一批“民工”了。大约是八五年,经父亲的姐姐介绍,父亲只身一人来到了省城成都,进了某大型国有电器厂,成了一名“临时工”。八六年,母亲生下妹妹后,也来到了成都,就这样,父亲母亲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那时候,那家国有企业非常红火,父亲一干就是十来年。九三、九四年,国企开始走下坡路,企业内部开始减员。减了好多次,都没有减到父亲,虽然父亲只是一个“临时工”——这或许是好事也是坏事。我初中毕业时,那家电器厂已经很不景气了,父亲终于自己跳了出来。
从那家国企出来后,父亲蹬三轮车蹬了三年左右,收入比在厂里上班多了两三倍,每天早出晚归的父亲,洋溢着对新生活的满足与欣慰。然而,好景不长,2000年左右,城市里严禁“无证三轮车”了。交警天天抓,抓到后车辆没收,父亲的车被收了两三次,越到后来,好像连车带人一起抓,然后交几百元“什么什么费”取人,父亲不得不寻找新的工作了。经人介绍,父亲在火车货运站当过搬运工,在摩托车市场扛过摩托。虽然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可是父亲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出来。
大三那年的寒假回家时,父亲又一次失业了。因为我上大学的缘故,父母的积蓄早已用完了。其实,在国企上班的那些年,父母根本就没什么钱可存。工资也就从最初的每月几十元到一百元、两百元,好像最高的时候也就四五百元。父亲又开始找工作了,每天翻报纸,跑劳务市场,可不是遇上骗钱的假广告,就是人家嫌父亲年纪太大,或者需要“大专以上学历”。父亲的言语少了,他竭力想要掩饰什么,但是,我看得出他内心深处的焦虑与无奈。这些年来,每年寒暑假回家,便发现父亲越来越老了:皮肤很黑,脸上皱纹也出来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头发里已有了很多白雪的痕迹。
春节过后,父亲找到了一分新的工作,工资很低,工作也辛苦,但父亲却很高兴。母亲有时会在我耳边唠叨:你爸这辈子也够累的了,自从有了这个家,有了你,有了妹妹,他从来都没闲过,一直以来,从早到晚,年年月月……我知道的,生活虽然艰辛,但父亲从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心,也从未放下肩上沉重的担子。
今年九月开学时,家里又借了近一万元钱,一是我的学费,一是妹妹上高中的“择校费”。
没想到,父亲将妹妹送回老家读书后,就戒了烟。
我不抽烟,但我知道,对一个抽了几十年烟的男人而言,戒烟是痛苦而艰难的。
但是父亲却做到了,做得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只是不知父亲“烟瘾”上来时,他是如何克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