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小时候住在山里,站在屋前的石崖上望远方,永远是一眼看不尽的山。劳累了一天的爷爷常常坐在石凳上,吧嗒着旱烟锅,指着远山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将来一定要走出那一道道山。”后来我终于走出了家乡的山,来到平原,然而短暂的欢喜之后我感到深深的疲倦。人生原来远不止那一带连绵的山峦,而我不过是山脚一只小蚂蚁,只爬过几道坡而已。
十几年真善美的熏陶,让我只看到身边的小山,于是就意气风发看不惯一切人生的瑕疵,等到面临人生真正的山峦时,我豪气尽失找不着方向。生活的艰难和人性的险恶使我一次次联想起家乡望不尽的山。我曾经梦想着有一天就要改变所有的丑恶和黑暗,但是走近了,方才认识到这座山有多么的高,人竟然是这般的渺小。才翻过一座岭又不得不直面另一座高山险峰。家乡的山可以走过,而今横亘在眼前的这一座座巍巍险峰却让我如何来翻越?
我迷惘,时常逃避人生的喧嚣,徘徊于山水草木之间,独自踟躇、叹息。逃避是为了忘却过多的伤痛,可是灵魂的彷徨何曾因为刻意的忘却而改变。西农大这一方幽静的田园默然,五台山上卵石铺就的曲径承载了我多少沉甸甸的压抑与无奈。
刚刚建成的景区光彩迷人,然而一旦面对生活和人性时会很快显现其生命的脆弱无力。绿地上钻出条条斑秃,似少女褴褛的裙,将青春出卖。一对对少男少女或躺或坐在草地上,吃着零食,嗑着瓜子,走后热情地留给后来者几只包装袋和紧紧贴在草皮上的纸张。偶尔走过几个乞丐,执着地向每一个人哀求价值一角钱的怜悯。山下的池水泛着五光十色,鲜艳的垃圾随波涌动,年轻的恋人相拥着走过,随手抛却一只飞舞的袋子,落在水面如一叶飘摇的船儿。山间的石洞虽然诱人,但我再不敢进去,因为……你瞧,那个小伙子匆匆忙忙走了进去,随即传来一串珠落玉盘的声响。我向往大自然的美好风光,向往人性的真诚良善,可社会的大书告诉我,美丽的文字间难免夹杂灰暗的注脚。在面对私利时,人性往往暴露出一只马脚,为了自己的便利可以把麻烦扔给别人,为了个人的声誉不惜诽谤竞争者,甚至为了争得一份财产兄弟反目。没有了利益的冲突,心灵就隔绝成海洋中的孤岛。人其实最可怜,分明处于重重山峦之中饱受生活的折磨,还执着于高筑心灵的围城。固守啊,固守一己的利益,固守一颗腐朽的灵魂,在这巍巍昆仑前,精神的文明显得多么轻微。
我深感自己的悲哀,面对生活的沉重,面对灵魂的负罪,我竭力要改变,然而任生命在无奈中消逝,却始终无能为力,始终看不到群山后坦荡的平原。
要回去了,这时蹦着跳着唱着过来一对小女孩,手拉着手儿,每人拎着一只竹竿,到了水边忘我地嬉戏起来。我不以为然继续踱着自己的步子。走近了意外地发现她们正捞着垃圾。
“姐姐,我们溜出来,妈妈知道会骂的。”
“怎么,你反悔了?”
“没有没有。”
“没事儿,我们又没有乱跑。妈妈从没发现过,对不对?”
“嗯。”
各种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浮在水面,随着荡起的涟漪跳动,一旦被两姐妹用竹竿挑起,失了水皱巴巴挂在半空,仿佛淘气的孩子被打了屁股后低头啜泣。两姐妹不停地忙碌者,一只只袋子被放在岸边,好像一队俘虏。
我心中透过一线光辉,又倏忽远逝了,方才那一只抛落池中的袋子在我脑海飘摇。我同情小女孩,这么大一池水漂浮了多少垃圾,凭你们两双稚嫩的小手如何捞起这一池的碧绿?
“小朋友,回家去吧。这么多垃圾什么时候能捞完。”我出于一番好意。
姐妹俩回头看着我,露出两张甜蜜的笑脸,就像春天里迎风绽放的花儿。“叔叔,我们捞多少算多少。”妹妹说。
“叔叔,就算今天捞不完,我们明天再来,明天捞不完后天再来……”姐姐有几分执拗。
我一时想起要挪走太行山和王屋山的愚公,那千百年前的誓言铿锵。然而那两座山不会增加,可池中的垃圾却一天比一天热闹。“好孩子,你们今天捞了,明天还会有人扔啊!”
两姐妹盯着我迟疑了,我知道这是醒悟前短暂的迷茫。“好孩子,回去吧。”
妹妹先开了口:“老师教我们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姐姐说:“我们捞一些总会少一些,如果没有人来捞那水池中不是会被扔满吗?”
我还想劝她们几句,可是张了几次口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儿。
是啊,尽管池里的垃圾也许永远捞不完,但坚持就不至于让垃圾漂满。我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一时间说不清楚,我只是想到横亘在我面前的高山,不停地翻越也许永远到不了平原,但总归有希望,一旦停下脚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叔叔,我们一起捞好吗?”两姐妹期盼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问自己,你还要逃避吗。不,我不能再迟疑。“好孩子,来,我们一起捞。捞不完我们明天再来……”
明净的水面倒映着斜阳的古铜色,随风荡起圈圈涟漪,如同两姐妹甜蜜的笑靥。我决心用一生来翻山,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