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辉
下班好一阵了。当我拖着疲惫冲向街头时,天已擦黑。飞鸟均归于巢,天空己没有流羽的痕迹。
还好!糕点坊还没有打烊。
我递过去3元钱,未发一言。糕点坊的老板娘称好6两共8小块炒米糕,递给我,一言未发。不知从哪天起,我与她之间的生意竟已达成了如此的默契。
母亲爱吃炒米糕。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发现她有这嗜好的了。大约从我10年前参加工作起,便已懂得买给她了。6两,是长期实践摸索出来的斤两。一是能保证吃得鲜,二是可有效保脆,不至于吃到后面润掉了。8小块,能确保她每天吃两块,吃得恰到好处。
我知道,等一下母亲又会说:“怎么又买了?这么贵,歇一下子没关系吧。”然后我笑笑,也不回答。而母亲也会略带笑意,习惯于我的不回答。随后我会很陶然看着母亲把塑料袋口解开,用她那只需一个手指的特殊的打结法,把袋口重新扎紧一次,扎到绝对的不透气儿。那常常是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打开的结。我甚至相信即使放几个月,炒米糕也不会潮润。
饭后,稍事休息,我又可以带着欣赏的心情,看母亲利索地打开她那有个性的结。我喜欢看她一手往口里送,另一手在下面小心地接着细品的姿态。喜欢看她眼角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这时我的脑海里常常会冒出一个念头:母亲现在五十几,活到八十几时,我买给她炒米糕的次数,会追上她在饭底为我藏荷包蛋的次数么?
大概是因为在娘胎里时,跟着母亲吃了三个多月的红薯杂粮吧,少时的我体弱多病。小手臂瘦得外婆把它比作“灯芯杆子”。
据说小学三年级时,我竟因病只读了一个多月书。好像在人们惶恐于地震的那一年,伯父带着我坐火车赴邵阳看了病。回来后,母亲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慈爱和怜悯。
从邵阳回来的那次晚餐,至今令我难忘。当我把饭吃到一半时,突然发觉了一点点金灿灿、生动地起着皱的东西。就凭着对香味的敏感,我已知道那是荷包蛋。当我抬头向母亲望去时,只见她朝着两个正埋头吃牛皮菜的弟弟使了使眼色,示意我注意隐瞒。一阵惶恐之中,那鸡蛋下了肚。
那时的家境是很窘的。记忆中,我们兄弟三人过生日的模式保持了起码十年以上。即遇上一个过生日时,母亲总是不多不少煎五个荷包蛋,“小寿星”吃三个,过“搭生”的各一个。若平日里,荷包蛋于常人绝对是难得一尝的口福。然而,自那晚之后,母亲至少每天要让我有一次惊喜。那可不是而今的饲料鸡蛋,而是真正的土鸡啄虫草之精,精心营造而来的那种特香特黄的鸡蛋啊。
蠕动于米饭深处的竹筷传递的温暖,每每由指间旋即抵达心魄。
米饭里的秘密一直隐藏到我十五岁那年外出读高中时,才告中断。那时父亲已不在了,家境依旧苦寒。好在我的身子在暗暗滋养的爱里,渐渐硬朗,已能披戴外头的风雨了。
不过,每次出发,母亲仍要给我煮几个蛋,塞进行囊里。鸡蛋,这种包含天地乾坤深意的东西,似乎成了我母爱的代名词。
此后,我读高中到大学的七年里,因为距离,也因为忙碌,母亲仅仅来过我的学校一次。那是在我高二的那个大雪天。那年的大雪,把学校与家之间隔着的一片原始森林里的大部分树木都压断了。当时,我的一本书忘在家里了。母亲为此竟在大雪中赶了二十多里山路,专门给我送了过来。
我压根没想到她的来临。当母亲出现在宿舍门口时,她略点凌乱的头发直冒热气,左手拄着一根看来是路上拾来的有点类似拐杖的树枝,右手提着一个深蓝色印花布捆着的包裹。刚在寝室坐下,母亲便从怀里掏出书来。我感觉到了书上有点灼痛心灵的温度。接着,母亲小心地解开包裹的蓝布层,又解开毛巾层,最后解开手帕层。里面是一个饭碗覆着一个菜碗。当我试图去揭开覆着的饭碗时,细嫩的手指怎么也抓不稳。母亲笑了笑说:“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啊,要咬紧牙读书呢。”然后用她手上特有的摩擦力,揭开了最后的秘密。在同学们的惊奇声中,赫然是黄灿灿、香喷喷的三个荷包蛋。
碗底的三轮太阳之花,照耀着岁月之寒。一生的暖和,盘踞心府。
那一刻,想起母亲冒着随时可能被断树断枝砸伤的危险,踽踽独行于林海雪原的样子,我眼眶里有股细流比较汹涌。
“伢子,你又在想什么啊?”我知道,我又一次失神于往事了。其实,略怀反哺之心的子女,谁又不会失神于既往的慈爱,感怀于眼前的皱纹呢?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之河里,都有些简洁的粮食,简洁的细节,一粒粒灿烂,穿透人生的温柔部分。我愿意被这样的温柔,轻轻地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