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冬天》和《古寺》一样,从艺术表现看,都采取了典型的社会寓言式写法。诗题中“古寺”与“冬天”本身都蕴涵了象征意味。“古寺”象征着过去、传统或历史。在北岛笔下,传统或历史是僵化的被怀疑、被否定的对象,尽管他对这传统还怀着比较复杂的情感,对它们充满了眷恋与伤感。在《关于传统》一诗中,北岛就认为传统已经“衰老”;“祖先的语言”是一种僵化的东西,后来人“听不见”,因而只能存在于毫无生气的历史课本中。而“冬天”和“春天”相连,从“冬天”到“春天”,不仅仅是时间和生命的递加,更意味着希望的苏醒。这样,“冬天”也就意味着某种悲剧性的生命境遇;“走向冬天”也意味着对这种境遇的面对和勇敢的挑战。
走向冬天就是走向严酷的现实,诗中义无反顾的“走”,表现的是勇敢面对、决不妥协:“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朝落日吹去。”诗歌开篇就用非常突兀的两句一节写出一幅悲壮的图画。即使失去最后的体温,也要挑战这冷风残阳、颓落无比的现实。麻雀是一个“小人物”,它并非生而背负神圣的使命,它的飞翔不是为了“神圣的预言”,而只是行使自己生命的本能。他留下钥匙、衣服、鞋和最后一份口粮,留下“一切多余的东西”,因为他们不欠什么,无所顾忌,所以能理直气壮、勇敢地“走向冬天”。抛弃一切地“走”,然而“走”
的归宿又是什么?是“冬天”!走向冬天已然成为主人公精神的支柱,而这走的过程包含了诗人体验到的历史的全部悲哀与残酷。
尽管诗人没有廉价地许诺渺茫的希望,而是带有几分绝望地跋涉,“走向冬天”的心态也颇带有殉道的色彩,但灰暗无法压制生命的热情和力量,诗歌仍然能给人以鼓舞。正如鲁迅所说:“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北岛的“走向冬天”,体现了诗人对自身存在的执著,而不是把自己维系于一个终极的目标。他正是从旧的价值体系中挣脱出来,带着无希望无目的的失落,开始他的怀疑、他的否定和他的探索。只有否定了外在的权威,才能建立起自己内在的信心,也才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和新的创造——而这些都是在“十年浩劫”中被泯灭了的东西。
在第三、四节中,借助隐喻的语言,诗人表达了自己走在途中的生存状态。“我们绝不回去 /装饰那些漆成绿色的叶子 /在失去诱惑的季节里 /酿不成酒的果实 /也不会变成酸味的水 /用报纸卷支烟吧 /让乌云像狗一样忠实 /像狗一样紧紧跟着 /擦掉一切阳光下的谎言。”走在途中我们可以活出自己的价值,“漆成绿色的叶子”暗指当权者的虚伪行事和粉饰太平,走向冬天的主人公用出走表示了自己的决不妥协。乌云也是喻指黑暗势力,高傲的出走者要像驾驭狗那样来驾驭乌云,抹去“阳光下的谎言”。主人公决不在油漆的“绿色的淫荡”中堕落,而是要随遇而安,自由自在,不做黑暗势力的随波逐流者。所谓“雷电的咒语”也是喻指官方的虚伪的意识形态宣传,主人公要“让思想省略成一串串雨滴”来对抗这“雷电的咒语”。在追求真理和自我的过程中,即便被送进监狱,成为囚犯,也要用自虐来对抗强权:“……在正午的监视下 /像囚犯一样从街上走过 /狠狠踩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不同于人体,是人的阴影部分,在正午的阳光下,它外在地模拟人的形象,而它本身却是黑暗和空虚。鲁迅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写到影与形的分离状态。在《影的告别》一文中他写道:“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在睡梦中,在时间感丧失之际,亦如在意识的麻醉状态下一样,“影”从“形”的实体内剥脱、分离,带着它的黑暗和空虚,把存在物的虚幻性的一面暴露出来了。在鲁迅笔下,“影”的话语,就是对人的存在的虚幻本质的提示。这个关于“影”的主题,也同样经常出现在北岛的笔下。“自我”不再是一个协调完整的实体,而是变成了自虐式的两个形象——存在对虚无的角斗和践踏。这一方面说明了主人公决绝的心态:宁可在正午的阳光下进行自我否定,也决不向外界企求完整与尊荣。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作者勇于自我解剖的启蒙精神。在与自身影子的搏斗中,北岛才能真正将注意力转向了“自我”,注意到“自我”内部的复杂性和矛盾状态。“自我”的构建由一代人与外部世界的对立转向了单个的人对自身存在本质的领悟和发现,这种冥思和鲁迅是一脉相承的。这样诗由表现“自我”与世界之间的隔膜和对立,转移为“自我”的内部空间的剧烈冲突,虽然这种冲突没有在后面的描绘中得到更充分的发展。
最后一节,诗人向读者描绘了希望:“走向冬天 /在江河冻结的地方 /道路开始流动 /乌鸦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孵化出一个个月亮。”在这一节里,诗人往往设置一组对比性的意象,让它们在一个情境里出现。如冻结的江河和“流动的道路”,乌鸦和月亮,鹅卵石和孵化。这些强烈对比性意象的超常组合不仅给读者带来感知上的冲击,还引起人们思考其深层的对比性的价值取向。我们可以感受到,这都是生命性意象和死亡性意象的对比,尽管主人公悲壮地走向冬天,但希望也在出现。但在现实中,希望之于艰辛不一定会这样明朗地呈现,所以诗中仍然充满了晦暗和阴沉的情绪。社会形式的虚妄和残酷不是简单地由两种对比性的价值形态构成,它有“主人”(意识形态的体现者),也有“看客”或庸碌的民众,还有抗争者。由于理想价值在现实中处于缺失或虚位的状态,抗争的途径到底该如何寻求?理想到底在何方,或者,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形态?却不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东西。这样,在诗歌表达中势必会流露出复杂的心理内涵来,矛盾、游移等心理也就可能出现。应该说,这种复杂性,真实地体现了诗人们(不仅仅是北岛)在社会形势并不明朗、真理价值也并不显现的年代里的心理历程。
但诗人至少可以为抗争者立一座碑:“罪恶的时间将要中止 /而冰山连绵不断 /成为一代人的塑像。”冰山的寒冷固然会使生命牺牲,但牺牲的生命也因这寒冷而冰冻为永恒,他们就像这连绵不断的冰山,成为人们垂念的英雄。英雄们用自己的冰冻终止了罪恶的时间,作者以此来象征对黑暗现实的颠覆。在当时的历史氛围中,北岛是作为觉醒的一代的典型代表,北岛的思想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在那个该诅咒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心灵历程的缩影。北岛身上也同样具备着这一代青年所具有的鲜明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意识,即对于民族前途乃至人类未来的巨大忧患感以及在民族文化断裂、终极关怀丧失的历史背景下重新寻求人生意义、重新建立人生哲学的迫切的使命感。也正是这种忧患感和使命感标志着这一代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忧患和苦恼才可能使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和返回他的自我,找到为黑暗现实所蒙蔽的自我。对人生目的的苦苦思索和寻求成为北岛这一代人的总体心灵特征,走向冬天的过程也就是这样一个追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走吧”又具有了一种悲剧的壮美,诗人的人格也因这种悲壮而显得凝重和深沉,令人联想到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诗人以其悲壮的英雄主义超越了悲观的怀疑主义,从而他的探索指向对人生意义的新的追寻,指向对生命过程的自觉,指向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实现。北岛的这种坚忍的“求索”精神,激励着人类百折不挠地寻求自我实现和彻底解放的道路。
和《走向冬天》相比,《古寺》的寓言意味更加明显,其中有不少“废墟场景”,既指向时间维度的“古”,也指向物理空间的“寺”,“寺”和佛教相关。佛教作为宗教信仰的一种,放在这种背景之下,其超验性的精神价值和历史的时间性虚妄似乎有着共通的属性,都被作者放在“悬疑”的位置,它并不能给个体带来精神的慰安。这种虚妄在《走向冬天》里则被“我们生下来并不是为了 /一个神圣的预言”所承载。这种否定和怀疑在《走向冬天》中还表现为大量否定性句式的使用,这也让我们想起北岛的名诗《回答》中被大声宣告过的声音:
“我—不—相—信。”与《古寺》不同的是,《走向冬天》所要表现的是一个悲壮的战士形象:“谎言”在“阳光”下横行的年代里,“不欠什么”“不祝福,也不祈祷”“绝不回去”所欲表明是抗争到底的精神立场,个体和世界的关系是“紧张”的,个体对时代和世界的抗争也就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来实现。尽管“冬天”注定是一种悲剧性的生命境遇,但只有“走向冬天”才能更深刻地体察到残酷和虚妄的种种表现和特性,才能更深刻地体察悲剧本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