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和范小清一起出去,我们乘坐公共汽车走了很远,买了电话后,他带我去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巷道里。我跟在他后面,突然就想起几个月前的那间小房,那张通铺。
范小清带我去的地方果然是那样,只是更加破旧,更加潮湿。范小清最近就在这样的地方找快乐?是的,就在这种地方。我跟随他进去的时候就有那么多女的在一间小屋里等着。
范小清问我:“你想吗?”
我说:“我不想。”
范小清又说:“别装正经了。”
我说:“范小清,我想整死你。”范小清吃惊地看着我。但他还是做了。
这天晚上来得人实在太多,包厢在下午就订满了。这天晚上我碰到了张彩乐,她就在我服务的包间里,准确地说,是在一个男人怀里。她也见了我,好像不认识一般。包间里还有几个,每人怀里都有女人。她陪他喝酒,他把她搂得很紧,我在瞬间僵硬了一般。范小清说过,这里的女都是陪客人喝酒的。但当我看到这样的情形的时候,为什么浑身突然变得僵硬起来?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正是败兴,白痴!”搂着张彩乐的那个人骂我是白痴。
我说:“你说什么?”
“白痴!”那人又重复了一次。
“你再说一次!”我的心里有股莫名地气愤。
“白痴,说你怎么了?”那人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把一盘水果扬在那人脸上。
我被顺利地关进了看守所,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在号子里的那十几天时间实在漫长,蹲在地板上想了许多问题。范小清看过我一次,他说他要离开那里了,不过很快会找到新的工作。他让我老老实实在里面呆几天,还说到时候来接我,望着范小清慢慢消失的背影,我哭了。
在号子里蹲了十五天,并且缴了一千元罚款,说是没有暂住证,还故意闹事。
出来之后,我就去“快乐到死”娱乐中心找范小清,站在门口的保安说,范小清已经被开除了。我说要去找张彩乐,他们却不让我进去,否则就报警。从二十八楼下来,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张彩乐的电话也打不通。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我熟悉的那个城市。张彩乐开理发屋的那个地方已经拆了,从北关走到南关,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从南关走到长途车站,匆忙吃了一碗面条,车就走了。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
10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高高挂在空中,旋转着,射出耀眼的光芒。天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多,显得有点拥挤。我扶着护栏,放眼望去,“快乐到死”娱乐中心几个大字光彩夺目。高耸入云的大楼站立在那里,像个威武的将士,玻璃门紧闭着,像假寐的野兽。张彩乐出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很小的包,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超薄短裙。张彩乐比以前更加漂亮了,漂亮的一塌糊涂,我差点没认出来。张彩乐也看见了我,她来到我眼前,双手紧紧握住小包,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沉默着站了很久。街面上的行人和车辆像织布架上的梭子。远处是一幢一幢的高楼,更远处是一片朦胧的烟雾。我突然觉得我和张彩乐站在这里太小了,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是一缕烟尘都能将我们淹没。
“你最近还好吗?”张彩乐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依然扶住护栏,望着遥远的远方。张彩乐也靠在护栏上,眼神里突然多出了一缕伤感。
“在里面没吃亏吧!”张彩乐又问我。
我说:“没有,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就回家了。”
“都还好吗?”
“都好。”
她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走了。我和张彩乐之间的美好充满了罪恶,充满了无耻。每一个寂寥的夜晚我总是想起那个潮湿且充满腥味的小房间,想起一次一次的高潮和低落,甚至也想起抱着她的那个男人,一群男人,无尽止的男人……我们都变了,成熟了,低俗了,我们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回自己必须的物质,错了吗?我想到这里,突然想哭。
“怎么不说话?怎么了?”张彩乐和以前一样,我看不出她是一个三陪女。
我摇了摇头,说:“很好。”
“最近手头宽裕,需要的话就说。”
“不需要,我在鞋厂很好的。”
我只想哭,为自己,也为张彩乐。莫名其妙的感觉荡得我心里满满的,说不出的憋闷,无奈和难过。
“你最近见过范小清吗?”我问张彩乐。
张彩乐摇了摇头,说:“没有见过。”张彩乐停了一下,然后又说,“他来过一次电话。”“是不是借钱?”我问她。
“你怎么知道?”
“范小清染上了毒瘾,以后注意就是了。”
张彩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和张彩乐在桥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分开了。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疏远是迟早的事情,但不能确定和否定谁的不是。
11
收割过的田野一片空白,遗留在田地里的种子再次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它们很孱弱地顶起淡黄色的芽子,在隆冬里使劲全力饱吸着阳光的温暖。
我来到母亲低矮的小房门前,母亲见我回来,高兴地说:“总算回来了,来了就好。”二哥在年前收拾了一下属于自己的半个院落。墙是新砌的,家具也添了不少,一台十七寸的电视机放在柜子上,一组米黄色的新沙发摆在电视对面,一张乳白色的大理石面子的桌子放在沙发前边。那天大哥和嫂子们都在,母亲坐在中间,我坐在母亲身边,一家好久没有这么坐在一起。两个嫂子坐在电视前面,孩子们在门外踢毽子。
大家保持了一阵沉默之后,母亲开始说话了。
母亲说:“昌阳自己存了点钱,你们看,都这么大岁数了,应该张罗个媳妇了。”
我没想到,母亲一大早起来硬拉着我去二哥家,并且把大哥一家也叫来,我以为大家在一起坐会儿,因为我告诉过母亲,过几****要离开。
“你们两个是哥哥,总不能不管吧?别人会笑话的。”母亲继续说。
我的两个亲兄弟都不开口,他们像是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一样。
“妈,说这些干什么?”我拦挡母亲。
“怎么不说?”母亲开始犟劲了,“我老了,他们不管谁管呀!”
“凭啥要我们管?是我们养的吗?”二嫂子突然转过身,大声说。
“是呀,又不是我们养的,凭啥我们管?”大嫂子也随声附和。两个哥哥都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
“你们不管谁管?你们成家立业就不管他了?”母亲一边指着我,一边和两个嫂子争吵起来。
“谁养的谁管,我们没有那个义务。”二嫂子阴沉着脸,唾沫飞溅。
“有义务,有义务的,自古都是有义务的。”母亲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你还没死呢,等你死了再说。”二嫂子跳起来,她对着母亲吼叫。
“你就不应该来。”沉默不语的大哥突然抬起头对我说。
“我应该去哪儿?”我和大哥也开始争执。
“本来已经分开住了,又来惹麻烦。”二哥向着大哥说话。
“分在哪儿?我的一份在哪里?”我跳了起来,紧紧握住拳头。
母亲坐在沙发上,突然矮小了许多。
“你滚出去!”二哥愤怒了。
“去哪里?你给我指一条路,指呀!”我一边说着,一边一脚就踏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哗啦”一声,桌面碎成了四片。
“看你养的畜生!”二嫂子用手指指着母亲大声叫嚷。
我气极了,一把就把她搡倒在地上,然后轻而易举就举起碎在地上的桌面,毫不犹豫砸了过去。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母亲停住了抽泣,她惊慌地望着我。
过了两天,我就被嫂子的娘家人告到法院,在号子里过完年,二月底才出来。
12
离开母亲的坟头,来到曾经熟悉的那个城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没有留下来,坐着火车只身南下了。我想,哪怕是********,也要在深圳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永远不再回来。因为,在这个尘世,曾经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已经没有我所牵挂的任何事物。
三月的深圳天已是春暖花开,每一个人都已收到春天馈赠的礼物——阳光、绿叶、花香。离开之前,我曾经告诉自己再不来这里的,但我还是来了。我时刻感受到,在深圳度过一年时间里,往事如钉子一样锲进我心灵的墙面上,每一颗钉子都带有美好的记忆,同时也带有懊悔和伤感。
我依然在那家鞋厂搬箱子,不紧不慢。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鞋厂又遇到了范小清。范小清瘦了一大圈,我差点没认出来。范小清老远就喊我。
这天中午,我们吃完饭在房子休息,范小清就给我说起了他的事。
范小清说自从最后一次给我打完电话后,他就被关进了号子里,在里面蹲了四个月。他还说“快乐到死”娱乐中心里的外地人服务员几乎全都被注射了毒,不听话不成,一时半刻戒不掉,只能在那里卖命了。他是在通铺上被抓的,以****的名义。出来后,身无分文,才到这里来的。
我问范小清关于张彩乐的事情时,他却闭口不说。
我说:“小清,都过去了,我也原谅你了。”
范小清泪花盈盈,只是说:“我一定给你把钱还上,一定。”
我说:“我不是惦记着钱,我们是好兄弟,你应该实话告诉我。”
范小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说:“她也在里面,我出来的时候她刚进去。精神不好,也是以****名义抓的。”范小清说完就垂下了头。
听完范小清的话,我什么都不想说,转身走出了房门。
一辆一辆等待箱子的空车停在厂房门口,我走过去,扛起箱子,发疯般搬运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出来的。到那个时候,我会把她带回我们最熟悉的那个地方,然后悄悄离开,到母亲居住的那个安详的山口,曾经丈量过、并且画了圆圈的那个地方才是我永久的城堡,不会倒塌。
告别
文/徐东
【作者简介】
徐东,男,山东郓城人,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大家》、《中国作家》、《山花》、《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等。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火车》,长篇小说《变虎记》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
有一次,我梦见我的爷爷坐在哐当哐当向前飞驰的火车上,仿佛要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而他在旅途中越来越年轻,后来,竟变成了我。
【壹】
我奶奶想到了风,那颗八十三岁的苍老了的心竟然激动起来。她用鼻子和嘴巴丝丝地吸气,后来又把缺少了牙齿的嘴巴噘成了个“小喇叭”,用力地吹气。奶奶的嘴巴制造出呼呼的风声,让她感到快乐,让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小姑娘的心似的,从生命里泛着嫩生生的懵懂,让她忽略了人世间一切不美好的人和事儿,觉着一切都甜美。
不久前我奶奶的妹妹高兴银上吊死了。之前,她在自己七十七岁的一个夏日深夜,她梦到了早逝的老伴,梦到老伴让她跟着自己走。
他对她说:“你看天这么热的,热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跟我走吧,阴间里凉快!”
她满心欢喜地说:“好啊,我跟你走。”
可她还活着,走不成。一急,就醒来了。
醒来时,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心里空寂极了。
我奶奶的妹妹在离开前几天,曾坐着儿子的三轮车来见她姐姐最后一面。她把自己最近总是重复做的一个梦告诉了姐姐,委婉地表示她想找个时机离开,并希望我的奶奶和她的儿女们不要追究她自杀的问题。
我奶奶自然是拿好言好语来劝慰她,希望她坚强地活下去。两位老人回顾了她们年轻时的一些记忆深刻的人和事,之后又探讨了人死之后会不会上天堂的话题。平时她们都会烧香拜神仙的,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她们最后认为,即使成不了神仙,至少不会下到地狱里去——何况人早晚都是会死的,因此离开也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奶奶把她妹妹的事说给了放学回家的我,她为妹妹肥胖且有哮喘病发愁,认为活着也是受罪,反而不如告别这个世界,早死早点儿升到天堂里,做个像云彩一般的悠闲仙子。那一次我奶奶还发了一通感叹,说自己活到那一把年纪,活够了。
在一个有皎洁月亮的深夜,我奶奶的妹妹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挣扎,最终用手抓摸到一条裤腰带,把它拴到了平日里挂柳条篮子的,楔进墙里的耙钉上。她把裤腰带系了个圈,套在了脖子上,她对自己狠了一次,终于可以摆脱喘不过气来的痛苦了。
后来我想,我奶奶之所以想到风,并用嘴巴制造出风声,也许是她模糊地想到了妹妹的死,她死时结的那个圈儿。
【贰】
那一天,我的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我奶奶不正常,就问她:“娘啊,您这是干啥哩?你噘着个嘴吹啥哩?”
我奶奶不说话,只是看了我母亲一眼,继续噘着嘴吹气。
我母亲感到异常,就喊来我大爷大娘。
我大爷说:“娘啊,您这是怎么啦?是谁惹您生气了吗?”
我奶奶仍然不说话,她继续用嘴巴制造风声。
下午我父亲赶集回来,我大爷对他说:“你去给老二挂电话吧,咱娘可能得魔症了。”
我二大爷在县公安局里上班,接到电话后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我二大爷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再制造风声了。她累了,躺在床上非常安静。
我奶奶的三个儿子或站或坐,在爷爷奶奶那间小房子里看着我奶奶,我大娘和我母亲,还有几个闻迅而来的孙子孙女在院子里。下午的太阳照在沙土铺就的院子里,呈一派柔和的橘黄色。
那院子里的三间青砖垛子的泥坯房,是我爷爷奶奶在年轻时修建的,已经有四五十年了。院子里有三四月结榆钱的榆树,有四五月开槐花引来蜜蜂嗡嗡唱的槐树,有七八月间结满青红枣子的枣树。院子的一侧是街道,另一则是个菜园子。菜园里种了开花时向着太阳的向日葵,种了黄瓜、豆角、西红柿等一些蔬菜。菜园子旁边有一个池塘,里面有荷花和小鱼,有鸭子和鹅。尤其是在夏日,池塘边上的杨树和柳树上,会传来阵阵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