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故班固则短傅毅,乡曲相私,故齐人仅知管晏。合斯二者,而谈艺有南北之见。虽在普天率土大一统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为己长彼短之本。至于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亦风雅之相斫书矣。《三国志·吴志·张纮传》裴注引陈琳书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谈,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披,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已为北文不如南文张本。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略谓:“洛阳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贵乎清绮,河朔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按但言“质胜”,即是文输。是以北朝文士,邢邵、魏收实为冠冕,而《北齐书·魏收传》载邵讥收“于任昉,非宜模拟,亦大偷窃”,收斥邵“于沈约集中作贼”;则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张《朝野佥载》记庾信入北,谓北中文事,“惟韩陵温子昇碑堪共语,馀皆驴鸣犬吠聒耳”。南人轻北,其来旧矣。宋自靖康南渡,残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鸡犬声相闻,竟成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元遗山以骚怨弘衍之才,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北方之强,盖宋人江湖末派,无足与抗衡者,亦南风之不竞也。虽以方虚谷之自居南宋遗老、西江后劲,《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次韵高子明投赠》七律论北方词章,亦不得不曰:“尚有文才与古班,诗律规随元好问。”汪尧峰好挦撦南宋作家,而《钝翁类稿》卷八《读宋人诗》第四首亦曰:“后村傲睨四灵间,尚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遗山论诗,《中州》名集,实寓南宋偏安之意;故苏天爵《国朝文类》卷三十八所载宋流人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即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而况于在中州者乎”,《则堂集》失收。可谓义正而词婉者。(150—15l页)
这一则讲诗文有南北风格的区别,这是由于南北地域不同,文化风俗不同,学风不同,诗文风格也就有所不同。特别是中国历史上由于政治原因,有过两次南北分治,先是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后是南宋与金的对峙,造成了南北的隔阂,文学上出现南北不同的风格,评论上也有南北之见。
(一)南北朝时期,文评者的南北之见,多表现在南人轻北。比如陈琳因去河北投袁绍,处在文人较少的环境中,成了出类拔萃的文学家,但是,在他给江苏广陵同乡张纮的信中,表示与张纮、张昭相比,还自惭不如,为北文不如南文之说先造了舆论。
温子昇、邢邵、魏收,都是北朝文学的佼佼者,但从《北齐书·魏收传》看,邢魏所以成名,因为邢邵师法沈约,魏收师法任昉,然“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所以,邢魏互相讥笑为“偷窃”、“作贼”。《朝野佥载》也记载了南人庾信到了北方,瞧不起北文,以为只有写《韩陵山寺碑》的温子昇才配与他共语。可见,“南人轻北,其来旧矣”。这里指出,所以有南人轻北的原因,主要是与中国长期以来积淀的文化心理因素有关,一是文人相轻,二是乡曲相私。
南北的文学风格,究竟不同在哪里,据李延寿在《北史·文苑传》里说,南方文风文雅,贵清绮,重形式,文辞华美,以诗擅胜,宜于咏歌;北方文风质朴,贵刚直,重内容,气质高昂,以文见长,便于实用。概括地说,就是北文理胜其辞,南文辞过其意。因为南人北人的自然环境、生活习惯不同,造成性情气质上的差异,已带有传统性,反映到诗文上自然有不同风格。
先说民歌的风格,南北就明显的不同,南方多委婉曲折的情诗,如“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子夜歌》)。对恋人的思念深沉含蓄。北方民歌抒情的气势豪宕,境界宏阔,情感粗犷,如“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再说文人的风格,南方重形式和音调,如梁沈约的《登北固楼》:
六代旧山川,兴亡几百年。繁华今寂寞,朝市昔喧阗。夜月琉璃水,春风柳色天。伤时为怀古,垂泪国门前。
又吴均《发湘江赠亲故别》之三:
君留朱门里,我至广江。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闻。流苹方绕绕,落叶尚纷纷。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
虽是不同题材的诗,却都写得委婉含蓄,自然流畅,给人一种格调清新之感,在音律上已有了律句的格调。北方文人作品的风格,不像民歌的特色鲜明,可能是由于模仿南风,反而缺少北方豪放的气概。如魏收《挟琴歌》: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下成行。
又,邢邵《思公子》: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这两位都是北朝著名的文学家,可是诗作流传下来的不多,就从这几首明白如话的诗来看,他们确实受到南方香艳诗的影响不小,其中虽也不乏清远敦厚之趣,却不给人格调刚健之感。抛开文暂且不谈,单以诗相比,南北朝时期,北方确实逊于南方,直到南方的庾信到北周,王褒也留在北方以后,他们以清新绮艳的风格吸引了北方文士竞相模仿,才出现了南北风格互为影响的新局面。
(二)北宋灭亡,南宋偏安临安(今杭州)以后,使文坛起了变化。淮南淮北虽如往常鸡犬之声相闻,但已成为南宋与金不同的两个社会。太原的元好问,具有汉民族良好的文化教养和他本人过人的天赋,身处金国,国破家亡之痛,使他在多方面显露出才华,成为金朝文坛上的大家。他文师韩欧,诗师杜甫,词学周邦彦,多方面丰富自己,“发为声诗”,“变穷百态”,不是南方的江湖末派可以相比的。清汪琬好摘取南宋作家诗,但他在评论宋人诗时,把元好问推作中原的代表,这个评价并不过分。让我们看一看无好问诗的风格,如:
南朝辞臣北朝客,栖迟零落无颜色。阳平城边握君手,不似铜驼洛阳陌。去年春风吹雁回,今年雁逐秋风来。春风秋风雁声里,行人日暮心悠哉。长江大浪金山下,吴儿舟船疾如马。西湖十月赏风烟,想得新诗更潇洒。(《送张君美往南中》)
又,《怀州子城晚望少室》:
河外青山展卧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谷口暮云知郑重,林梢残照故分明。洛阳见说兵犹满,半夜悲歌意未平。
两诗沉挚悲凉,读来可歌可泣,创造出自己的声调,自己的风格。
最后钱先生举引元苏天爵的话作这一则的小结:地域有南北之分,人无南北之分,因为南北继承的文化传统是共同的,无论南北相距多么遥远,也都是中州文化。元代以后的诗文发展更证实了苏氏的论断。可见苏天爵的见解是“义正而词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