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我不是什么政委,是两溪口劳改农场一大队二中队中队长!”姚志海不满地打断陈有信。
陈有信立即满脸堆笑:“是是是,中队长,中队长……”
孙成忠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姚志海,又闭上眼睛。
姚志海坐下来,看着他说:“我呢,也坐过牢房,那是在延安。我们红四方面军折损大半,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党中央,可马上被隔离审查,牢房的条件比小间好点,但是伙食跟小间好不了多少。什么****路线、企图脱离中央、另立中央等等,你说,我一个普通的战士知道啥?接到的命令都说是中央的命令,你说大老远的跑到陕北就是坐牢,你说冤不冤?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说到这里,他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左右看看,故意卖关子。陈有信和犯人大组长陈恒山都一脸期待,可孙成忠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失望,心里有些添堵,先前还有些同情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漠,心想毛主席说的对,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太浓,你说这么重大的革命事件,他就这么不感兴趣?太没有阶级感情了吧?跟这种人谈话,还是直白一点好:“你是农业专家,我请教你,钱学森那篇《粮食亩产量会有多少》文章说,稻麦亩产量不仅可以上千斤,甚至还可以上万斤,你怎么看?”
孙成忠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姚志海,半天才问:“你要听实话?”
姚志海点点头。
“我以前也讲过,昨天我也讲了,不可能。”孙成忠声音微弱,但语调很坚定。
“孙成忠,你难道铁了心要反红旗?”陈有信喝道。
“哎哎,指导员,别乱扣帽子好不好?”姚志海别了他一眼说,“你别怕,我要的就是实话。那我问你,你是专家,钱学森也是专家,你们两个总有一个是正确的吧?难道钱学森错了?”
“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姚志海一头雾水,笑起来:“这这……你别绕来绕去了,我被你绕糊涂了。”
孙成忠想了想:“打个比方……这么说吧,钱学森是搞物理的,搞物理的,就像木匠,修个房子打制个椅子什么的,那肯定行。种庄稼呢,就像接生婆,生娃儿能随便催吗?”
“这话实在,我算是听明白了。”姚志海说。
“政委……”孙成忠又喝了一口水,咳了几声,才说,“这个比方不科学,只能说明目前的情况。钱学森是物理学家,搞导弹的,我很敬重他……他是从理论上探讨光能的利用与转换,现在农作物对光能的利用率还不到0.5%,光能的利用率能达到1%,稻麦的亩产即可达到几千公斤,而一旦光能的利用率能达到30%,稻麦的亩产就可到达几万斤……”
孙成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气喘吁吁,浑身哆嗦,不得不停下来喝水。
“你慢慢说……”姚志海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知道结果,“那就是说,亩产万斤是可能的?”
“对,是有可能的。但是政委,这只是一种可能,关键是如何能提高农作物对光能的利用率和转换率?目前还不能突破这个技术障碍,所以想今年达到亩产万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你能不能攻克这个技术?”姚志海期待地看着他问。
孙成忠苦笑,目光混浊,闭上眼睛,没有作答。
“那么,如果我们现在每亩下种200斤,有什么后果?”
孙成忠突然坐起身子来,目光熠熠,直视姚志海,良久才说:“就凭你这句话,我知道你是个务实的干部。我直接告诉你后果,小麦出苗后,由于不通风,就会发黄,继而开始腐烂,在腐烂过程中产生的大量热量又会加剧腐烂,最后把所有的小麦烧死。我们将颗粒无收!”
孙成忠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姚志海心上,在今年夏天开始的******中,他这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第一个给他这么讲的,是他种了一辈子地的老爹。他沉思了一会儿,对孙成忠说:“刚才我不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当时在延安坐牢房的时候,我呢,大老粗,没文化,不像你,还寻思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只要是吃的,我就吃,吃不饱,就想办法偷。当时啥都没想,就想到活着。因为只有自己活着才能说清楚,我不是逃跑,我不是革命信念不坚定,也不是分裂中央分裂党,更不是叛徒,只是服从上级的命令。如果这个命令错了,那是红四方面军首长的错,关我这个当兵的球事?这不,后来真就被放出来了,我,还是一个革命战士,还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姚志海想起了当年,一下子激起了他的豪情,不由得哈哈大笑:“你说,要是想不开真死了,按照当时的条件,也就是随便挖个坑埋了,连个坟堆都没有,你说跟埋一条死狗有啥两样?”
姚志海站起来,对陈有信说:“我建议解除对孙成忠的禁闭,他病了,我看像痢疾,马上送医院。”
陈有信心里嘀咕,这哪门子的秘密呀?看陈恒山的夸张的表情,就知道他跟陈有信是一个心理,只是他是犯人,干部说是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天大的秘密,要装出听到天大的秘密的满足感。
可是,孙成忠的感受跟他们不一样,他倒是觉得姚志海的朴实的语言却包涵很深的哲理。活着就是本钱,才有机会,才有希望,死在这里,真就像死了一条狗。昨天被关小间时,他正在拉肚子,浑身时冷时热,跟其他人症状差不多。在小间里呆到半夜,他被折磨得实在没有了活下的勇气。“等死吧,安安静静的,清清白白的……”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自己从心里深处做出的这个决定。
他看着姚志海的背影,心里涌出一丝丝感激,抓起馒头啃了起来。
姚志海边走边问陈恒山:“听说你当过汉奸?”
陈恒山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躬着身却又强迫自己抬起头说:“政委,我……我可没干过坏事,还帮助过八路军呢,要不是我给老百姓通风报信,小日本……”
“你现在这个样子,瞧瞧,一副汉奸相,把腰板给老子直起来!”
“是是是……”陈恒山立即挺直了腰板,但发现他比陈有信高,便马上又弯腰。
姚志海接着说:“我给你讲,你给我看好孙成忠,不要欺负他,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是是是。”陈恒山唯唯诺诺。
“你去吧。”姚志海等陈恒山走了,才对陈有信说,“小陈,我看我们中队种麦子得计划调整一下,还是按照往年的经验来,每亩下种30斤。”
“这……”陈有信不好直接拒绝,很为难的样子。
姚志海摸出一个烟袋,走进了值班室,他从烟袋里拿出一个两寸长的烟锅子,用当地产的烟叶卷了一支,安放在烟锅子上,点燃,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值班室里顿时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烟味。
“你也来一口?”姚志海问陈有信。
陈有信连连摆手:“劲儿太大,我抽这个。”他摸出一盒烟,递给姚志海一支,“你来一支这个?”
“卷烟就像娘们似的,没劲儿,还是这个合口味。”姚志海扬了扬烟锅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指导员,这样吧,一切责任我来担。从今天起,你就在中队坐镇,我到田地里去,以后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就当不知道。对了,不是还有几十号后勤人员吗?集合起来,我带出去,抓紧播种。”
陈有信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说:“干部都出去了,今天来了个新干部,就是他,叫苏涛,派给你吧。”
“好,你去集合犯人。”姚志海看看苏涛说。
苏涛迟疑地走了两步,停下来,转身结结巴巴地说:“领导,我……”
“他刚来,还是我去吧。”陈有信说着就站起来。
苏涛感激地望着陈有信。
“谁没有第一次?”
陈有信只好又坐下来。
苏涛一下子慌了神,就像在汪洋中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一下子没了,心里想管他的呢,死了也是烈士,尽管心里这么想,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迈不开脚步。
“怎么呢?集合个犯人就那么怕?嗨,那要是上战场还不尿裤子?”姚志海瞪着他。
不说也罢,可经姚志海一提醒,苏涛只觉得一股热流不受控制从裤裆流下来,他本能地捂住裤裆,蹲在地上。
“哟,哟,还真尿了……哈哈……”姚志海大笑起来。
苏涛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个裂缝钻进去。
“我告诉你哈,今天你去集合,就要破了这个胆,要不然以后你怎么管教犯人?去厕所打整一下,马上回来集合犯人。”姚志海笑完,命令道。
苏涛祈求地看着陈有信。
陈有信说:“服从命令,政委也是为你好。”
苏涛只好走了出去。
“我说小陈,陈指导员,别再叫我政委政委的好不好?”
“叫习惯了,怕是一时改不了口……这样吧,其他人要是改了口,我保证也改。”陈有信挠挠头,笑笑说。
姚志海无奈地笑笑,不再纠缠。
“政委,苏涛今天是第一次上班,我去协助他一下?”陈有信再次建议说。
姚志海说:“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有点怯弱。我们这个劳改队,虽然比不上军队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但是关押的毕竟是敌人,是阶级敌人,要是破不了这个胆,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正说着,监房内院子里传来苏涛的集合犯人的声音。
“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你看,怎么样?人就是憋出来的,想当年我们参军,枪都没有,就是有枪,也不知道怎么开枪,拿起一根木棒什么的就上了战场……”姚志海有些得意说。
“报告政府,再走我们都进厕所了。”
一阵哄笑声传来。
“报告政府,我们是集体尿尿还是拉屎?”又一个犯人阴阳怪气地报告。
姚志海坐不住了,从值班室铁窗往里看,只见罪犯一个一个笑得弯了腰,有几个抱着肚子笑得蹲在地上。而苏涛不知所措地愣怔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姚志海大踏步走了进去,陈有信连忙也跟了进去。
大组长陈恒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狠命地扯住那两个故意捣蛋的犯人的耳朵,拖到队列前面,骂道:“****的皮痒痒了?敢嘲笑政府?”
两个犯人呲牙咧嘴地叫痛,连声告饶:“头儿,轻点轻点,哎哟……哎哟……我错了,我再也……哎哟……不敢了……”
“弯起!”陈恒山嘿嘿怪笑。
两个犯人连连作揖,求饶说:“晚上的馒头给你,给你,就饶了小的们吧……”
陈恒山扇了一个犯人一记耳光,喝道:“怎么着?你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你还不敢嘲笑政府?”
另外一个犯人连忙弯腰,把脊背横在他面前,陈恒山用肘在他背上比划着说:“自己数,五个。”
说罢,使劲地肘击他的后背。院子里立即扬起一连窜沉闷的声响和杀爹叫娘的“哎哟”声。
“没数数,这几个不算,重来!”
陈恒山再次撞击,这次犯人不呻吟了,忍着痛数数:“一……二……三……四……五……”
“老子还没打最后一下,怎么就‘五’了,重来!”陈恒山一阵嘿嘿奸笑。
犯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那犯人叫了一声“我的娘啊”,便瘫痪在地上,嘴里乱哼哼:“政府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敢了……组长,头儿,你是我爹,是我娘,饶了我吧……”
姚志海走了过来,乱哄哄的队伍戛然而止。
他目光锐利,在罪犯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对陈恒山说:“去找一个木棒来。”
陈恒山应了一声,跑到值班室拿来一个手腕粗的木棒。
“刚才笑得最厉害的,出列!”姚志海命令道。
罪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动。
“你,你,还有你,出列!”姚志海指点了几个。
从队伍中一下子走出了七八个,垂头丧气地与先前两个罪犯站在一排,倒在地上的犯人也知趣地站起来。
姚志海把木棒递给苏涛:“打,一个人打几棒!”
苏涛接过木棒,迟疑地看看木棒,又看看前面那一排犯人,小心地问姚志海:“政……政委……打……打几棒?”
“随便!”
苏涛走到一个犯人前,这个犯人是个老人。老人低着头,浑身瑟瑟发抖,就像一只待宰杀的、弱不禁风的老山羊,光头上冒出的银白色的发根让他想起了文质彬彬、胆小怕事的父亲。他举起的木棒,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下去。
“打!”姚志海吼了一声。
陈有信夺过木棒,朝老犯人臀部就是一棒,老犯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马上又颤巍巍爬起来,浑身哆嗦得更厉害。
“就这样,打,听从命令。”陈有信把木棒递给苏涛,“记住,他们是专政对象,是阶级敌人,对敌人同情,就是软弱,就是对革命的破坏!”
苏涛脑海里浮现小时候被玩伴追打的情形,周身血脉膨胀,大叫一声,举起棒朝另外一个犯人打下去。犯人们一个一个倒下去。这一排最后一个倒下去的时候,他左右看看,走到后面犯人队伍前,举起棒又要打。
后面的犯人们吓得齐声求饶,陈有信跑过去夺过他的棒子,把他拉回到队伍前面,摇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朽木不可雕也。
姚志海却很满意,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不错,好小子,是块当兵的料。”
李爱党指着周章云质问:“你是犯人,你有资格教我们?”
很多同学双手拍打着桌子,跟着起哄。
向继群也站起来大声嚷嚷:“说,你有资格没有?”
一些同学应和:“说,说!”
周章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情绪调节好,说:“同学们,我是犯人,我在这里教书,也是改造,请你们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我爸爸说,犯人就是敌人,同学们,跟我冲啊,打敌人去!”李爱党高呼,冲向讲台。
教室里乱成一团,周章云本能地夺路逃出教室,往操场上跑去。李爱党、向继群为首的一群小学生追赶了过来,边追边大声嚷嚷,什么打鬼子、抓汉奸、捉特务、追犯人等等,学校的秩序一下子被打破了,很多老师和学生都涌出教室,嘻嘻哈哈地瞧着这一幕。
“干什么,干什么?!”一声断喝从校门口传来,还没等李爱党和向继群反应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拦住他俩的去路,一手一个拧住了他们的耳朵。
“老子……”向继群哎哟一声,开口就骂,但看清了是自己的父亲向光辉时,一下子住嘴,只顾哎哟哎哟直叫唤。
向光辉放开了李爱党,左手死死拧住儿子的耳朵,右手扇了儿子一记耳光,骂道:“你跟谁当老子?!”
向继群哇哇大哭起来。
向光辉在路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劈头盖脑朝向继群一阵乱打,打得向继群满地乱滚。周章云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护住向继群,说:“报告向政府,不关孩子的事,是我教得不好,是我不好……”
这时候,李智友和其他几个老师也赶了过来,拦住向光辉。
李爱党毕竟还是孩子,吓得浑身哆嗦,也哇哇大哭起来。
向光辉把向继群提起来放在周章云面前,教训道:“你小子,给老子记着,站在你面前的是周老师。老师是什么,天地君亲师,就是你祖宗!你再捣蛋,老子打断你的腿!给周老师道歉!”
向继群抽泣着说:“周老师,对不起……”
周章云激动得两眼泪汪汪,轻轻抚摸着向继群的脑袋,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应该给自己的管教向光辉鞠个躬,但是知识分子的清高又拼命驱赶这个念头。
正在犹豫之际,校长李智友对同学们说:“你们听着,谁再敢捣蛋,就把家长叫到学校里来。现在回去上课。”
李爱党一听要叫家长到学校,一下子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第一个往教室里冲,其他孩子也一窝蜂地跑进教室。
周章云习惯性地微微弓着腰,对向光辉和李智友说:“报告政府,我去上课了。”
向光辉走过去在他后背上拍打了一下,说:“老周,你现在是老师,记着,至少在课堂上是老师,不是犯人。”
周章云心头一热,往上挺了挺腰板,快步而去。旋即教室里传来周章云教孩子读书的声音:
“小朋友,手拉手,背上背个小竹篓。
小洋钉,碎铁片,满满装了一竹篓。
小高炉,小高炉,红红的铁水往外流。
大家一起捡废铁,炼出好钢造‘铁牛’。”
向光辉很诧异,疑惑地质问李智友:“李校长,怎么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指着学校操场上那几排小高炉,“你瞧瞧……”
李智友苦笑,摇摇头说:“这就是今年的新教材,我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山上有人喊,叫李智友4点钟去场部开会,说新政委来了。